返回第31章  都梁首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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田雨说:“我也没特意攒钱,每月工资都放在抽屉里,除去花销剩下的我也没存,前些天我数了数,才知道有两千多元。”

国家从1955年开始实行工资制,按李云龙的级别加上各种补贴有近300元,家里孩子少,没负担,又是两个人拿工资,所以节余较多。李云龙是过惯了供给制的人,对钱的概念很模糊,觉得有吃有穿有酒喝有烟抽就行了,和李云龙同级别的将军都没他有钱,那时国家鼓励多生孩子,哪家起码都是四五个孩子,工资虽高,可也没什么节余。

李云龙兴奋起来:“哈,没想到咱们稀里糊涂成了财主,看来发财还是件很容易的事,快把钱都给我。”

当田雨弄明白李云龙是准备到集市上买些粮食给梁山分队时,她马上提出警告:“第一,粮食是国家统购统销物资,个人买卖是违法的。第二,集市上不可能有粮食卖,只有黑市上有,这同样也是违法的。第三,军队有明文规定,现役军人一律不得在地方集市抢购粮食、副食品及日用品。要是没有这些规定,我早去买了,孩子们都在挨饿呀。”

经田雨一提醒,李云龙模模糊糊想起好像有这么条规定,有些踌躇起来。

郑秘书来找李云龙汇报工作,见军长正抓耳挠腮想不出辙来。他问清是什么事后,脑子一转,主意就来了,一句话就使李云龙茅塞顿开。他说:“军长,这条规定只限于现役军人,至于黑市和集市的区别就更不好分了,只有工商部门才有权过问贩卖者出售的商品是否合法,普通老百姓无权也无义务去检查一般商品的合法性,买也就买了,顶多算无知吧,当然,国家干部尤其是领导干部就又当别论了。”

李云龙一下子开了窍:“对对对,我咋就昏了头?张妈不是老百姓吗?肚子饿了兜里又有几个钱,买点儿吃的,犯了哪家法?这么办,这钱发给张妈了,算工资,人家愿意买粮食是人家的自由,咱管得了吗?郑秘书,你得给我做证,这可不是我违反规定。”

郑波微微一笑:“没问题,我是证人。我的东西送给别人谁管得着?老子高兴给谁就给谁,是不是?当然,公民之间的相互馈赠是受法律保护的,这是你的自由嘛。”

“好,你通知段鹏派几个人换上便衣帮张妈背东西,助民劳动嘛。可有一样,张妈买回的东西一斤也不能少,全给背回来,要是碰上个管闲事的……让这小子自己解决吧,擒拿格斗也不能白学,我反正什么也不知道……灾年的粮食本没什么价,说多少钱就是多少,你爱买不买。”

两千多元买回五百多斤玉米面,合每斤四元多。

田雨说:“张妈,你也没和人家还还价?就算是灾年,也够贵的。”

李云龙却很满意,他乐呵呵地说:“张妈,别听她的,一点儿都不贵,钱是什么?是纸呀,放在抽屉里吃不得喝不得,粮食可是实实在在的东西,能救人命的。”

为这点儿粮食,李云龙和妻子之间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。粮食买回后,李云龙叫人全部运到梁山分队了,自己家一点儿没留。田雨知道梁山分队在李云龙心中的分量,对于丈夫用全部积蓄买粮也表示理解,问题是这两千多元钱不是小数,钱都花了,自己家留下哪怕50斤她也会心满意足的。李云龙又不是不知道,这个家庭也在挨饿呀,就算大人不吃,给孩子们留些粮食总不算过分吧?这下可好,钱没了,粮食也一颗没见着,李云龙连和妻子商量一下的意思都没有,好像这件事与田雨无关,这太过分了。当田雨刚刚把这意思很委婉地说出来时,李云龙一听倒蹦了起来,怒气冲冲地说:“那是军粮,谁也不能动,动了就是贪污。打仗那会儿,谁敢贪污军粮就没二话,枪毙!我说你咋觉悟越来越低呢?连普通老百姓都不如?”

田雨感到受到了极大的侮辱,她也愤怒地嚷道:“用自己的钱买的,怎么就成了军粮?我想给孩子们留一些,怎么就成了贪污了?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呢?”

李云龙针锋相对地反驳道:“你的钱?你会造钱?你造一个给我看看?你的钱哪儿来的?国家发的嘛,国家发的钱用在国家身上,就是天经地义。”

田雨气得哭笑不得,因为李云龙的思维逻辑极为混乱,甚至胡搅蛮缠,照他的逻辑,田雨等于自己花钱买了贪污犯的帽子。她尽量克制着自己,把声音放得柔和些,耐心地说:“老李,咱们别吵架了好吗?咱们大人可以凑合,可孩子们不能挨饿呀,你看小健瘦成那样,他正在长身体呀,还有张妈,她天天还要干活呢。”

李云龙毫不通融:“孩子们也不能特殊,全国都在挨饿,让孩子们吃点儿苦没关系,不然非成了少爷胚子不行,当我李云龙的儿子就得学会吃苦。张妈是自己家人,我没拿她当外人,我说过,一家人,有福同享,有难同当,有我多少就有她多少,都没有了就都饿着。”

田雨再也控制不住了,她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冲进了脑子里,不顾一切地大喊道:“你真是冷血动物,我真后悔当初瞎了眼,嫁给你这个没有心肝的人……”

李云龙也被激怒了,他咆哮着:“你敢骂人?你再说一遍?”他猛地扬起了手,迟疑了一下又改变了主意,顺手抓起一个茶杯狠狠砸碎在地板上,他低吼道:“你给我滚……”

田雨冷冷地说:“好呀,你终于说出这句话了,这房子是国家配给将军住的,我当然没这种资格,看来我是该走了。”她转身上楼收拾衣服去了。

李云龙颓然坐在沙发上,呼呼地喘着粗气,他刚才一怒之下就不管不顾了,什么难听话都敢说,可话一出口就后悔了,这话说得是有些过了。

张妈走过来对他小声说:“首长,你说过咱们是一家人,要是没拿我当外人,我老婆子可要说你几句了。”

李云龙点点头说:“张妈,你当然可以说了,我听着。”

“你是个大男人,家里过日子的事本不该你管,我们也没和你说过,你不知道咱家也快断顿啦,小田每天吃多少你知道吗?连三两都不到呀,想多留几口给孩子,这样的媳妇到哪儿去找?你还出口伤人。你知道不知道?你媳妇饿得成了一把骨头了,连月经都没了,她才30来岁呀,这么好的媳妇该当菩萨似的供着呀,你咋就张嘴骂人赶人家走呢……”

李云龙被训得垂下脑袋一声不吭,任凭张妈数落着。

田雨收拾好衣物拎着旅行包下楼了,她换了一身新军装,戴着无檐军帽,波浪似的长发从军帽下倾泻在肩上,肩上一杠三星的上尉军衔提醒着李云龙,她不仅仅是妻子,还是个军官。

李云龙长这么大好像还没向谁道过歉,他很艰难地张了张嘴,又什么也没说出来……

田雨对张妈说:“张妈,等我安顿下来会告诉你。我走了,再见!”说完她连看也不看李云龙一眼便向门外走去。

“站住!”李云龙喊了一声,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蹿到门口堵住门。

田雨停住脚步,冷冷地注视着他说:“请你让开。”

李云龙固执地堵住门口说:“你不能走。”

“为什么?”田雨问。

“因为……我刚才好像犯了点儿错误,迷迷糊糊地不知说了些什么。我说错话了吗?我好像记不清了。”

“没有,你没说错话,只不过是让我滚,这不算错话,我这不是准备滚吗?”

“不对,肯定是你记错了,我没说过,我怎么能说这种混账话呢?张妈,我说过吗?你看她老人家都没听见,肯定是你记错了。来来来,你先坐下,听我说,要走也不在乎这一会儿工夫,听我说完了再走,我绝不拦你,好吗?”

“可以,我洗耳恭听,请讲。”

田雨坐下了。李云龙正襟危坐,面色显得很疲惫,很沉重,他直截了当地说:“我刚才说了错话,我收回,现在向你道歉,请你原谅。在一个屋子里过日子,马勺碰锅沿,难免磕磕碰碰,一时的气话不能当真。如果你的气还没消,一会儿你可以骂我一顿,我不会回嘴,现在我要和你谈的是另外一件事。最近我常常回忆过去,以前的很多事情都想起来了,大事小事,陈芝麻烂谷子,想呀想,一想过去不要紧,这心里就受不了,揪得慌,连觉都睡不着。我想起淮海战役,当时的仗是怎么打的,行军路线是怎么走的,每场战斗是怎么指挥的,哪仗打在前哪仗在后,嗨,都记不清啦,只记得当时仗打得凶,可伙食特别好,嗬,大米白面、猪肉炖粉条子,随便吃,想着想着就流口水呀。”

“再想想又觉得不对,好像有什么印象特别深的东西还没想起来,哦,当时吃得咋这么好?华野和中野加起来有60万大军,一天要吃掉多少猪肉炖粉条子?这就是说当时后勤保障工作做得很好,淮海平原上黄泛区很多,黄泥汤子没膝盖,别说种庄稼,走路都成问题,黄泛区的老百姓可苦了,哪儿供得起这么多军队呀。那么这么多大米白面、猪肉是从哪儿来的呢?是从河南、山东、河北这些老解放区运来的,是一百多万支前民工用独轮车推来的,这下我想起来啦,我当年印象最深的,就是这百万支前民工,当时我站在陇海线的路基上四处一看,好家伙,铁路两侧的大路小路上、田野上,漫山遍野,一眼望不到头的支前队伍,卷起的漫天尘土硬是把日头都遮住了,成千上万辆吱嘎吱嘎的独轮车发出的声音就像海啸似的,那场面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呀。推车的好像是以家庭为单位,有丈夫推车,媳妇在前边拉的,有老汉掌车把,大闺女在一边推的,饿了啃口硬馍,渴了喝口路边沟里的水,一抹嘴又接着往前走,一袋袋的粮食、一捆捆的军鞋、一箱箱的弹药就这样用小车推到前线的。”

“我看着那场面,心里发堵啊。敌机飞过来投弹扫射,民工们只能就地卧倒,光秃秃的大平原,一点儿遮挡都没有,你往哪儿躲?打着谁算谁。敌机走了,人流又接着向前走,我亲眼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被子弹打掉半个脑袋,一个老汉抱着孩子哭呀,号呀,还从头上摘下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手巾拼命给孩子擦血,手巾都染红了。周围的乡亲说,这老汉就这么棵独苗,是三代单传。我一听鼻子就发酸了,当时也不知说什么好,我一边叫战士们掩埋尸体,一边扶着老汉说:‘老人家,老百姓对我们队伍的恩情,我们这辈子是还不清的,我们无以为报呀,我们能做的就是狠狠地打,打垮国民党的统治,建立一个新中国,让咱老百姓都能吃得饱穿得暖,都能过上好日子。’老汉擦擦眼泪说:‘首长,一家人不说两家话,俺老百姓为咱队伍,咱队伍又为了谁?这是咱自己的队伍呀,咱不管谁管?首长,你让弟兄们给俺娃堆个坟头,俺送完军粮回来,再把俺娃带回家。首长啊,俺不多待啦,前边急等粮食用,俺得赶紧追上队伍呀。’老汉说完抄起车把要走。听完老汉的话,我就再也忍不住了,眼泪唰地就流下来了。”

“当时我们师三团正排着行军纵队从旁边大路上过,我传令部队停止前进,我拉着老汉的手向战士们喊:‘同志们,这位老人家的独生子刚刚牺牲了,他是从咱老区来,走了上千里地呀,独生子牺牲了,老人家还坚持要把军粮送到前线。同志们,这就是我们的人民呀,咱们的队伍欠人民的情是还不完的。同志们,不管将来你们走到哪里,不管将来你们当了多大的官,你们要记住今天,记住这位老人家,要记住向人民报恩呀!同志们,咱们的队伍是铁打的队伍,咱们的战士是铁打的汉子,天不怕,地不怕,上不敬天地,下不敬鬼神,咱们的膝盖没打过软,可咱们上敬人民下敬父母,要跪就给人民跪,给父母跪。现在听我口令,全团下跪,请老人家受我们三团全体指战员一拜。’说完就先跪下了。三团当时是加强团,有五千多人,五千人哪,五尺高的汉子站着黑压压的像森林一样。口令一下,五千多条汉子推金山倒玉柱哗啦啦跪倒一片,那场面呀,一辈子也忘不了……”

李云龙说得动情,他感到浑身燥热,多日的郁闷郁结在胸中,想一吐为快。他狠狠地扯开军便服的领子,努力使自己的情绪镇定下来:“唉,最近我失眠了,想呀想,想得头疼,我李云龙没文化,这个主义那个理论我都不懂,也没兴趣搞明白,但我只认一条理,就是不管什么主义,你都得让老百姓吃饱穿暖过上好日子,不然就狗屁不值,你说破大天我也不信。当年红军的根据地有哪些?井冈山、瑞金、鄂豫皖、川陕。为什么要在这些地区建根据地?干吗不在上海、北平?就因为这些几省交界的地区穷,敌人的统治相对薄弱,人要穷就容易革命,就容易造反,你要人家革命和造反总要有个理由,总要让人有个盼头,不然人家凭什么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你干?其实当时党对不识字的农民从来不讲什么主义和高深的理论,建立中央苏区时发动农民的口号很简单,叫‘打倒土豪劣绅,吃红番薯’。你看,多简单,能吃上红番薯就行了。”

“解放战争时,动员农民参军的理由也很简单,土改刚分完土地,国民党要把你的土地抢走,怎么办?参军,保卫胜利果实。说一千道一万,老百姓的盼头就是能耕种自己的土地,过上好日子,要求不高嘛。问题是人民作出了重大的牺牲,帮我们取得了政权,我们当初的承诺兑现了没有?人民是否过上了好日子呢?这就是我烦躁、睡不着觉的原因。我心里有愧呀,愧得脸发烧,娘的,胡折腾呀,好端端的日子不过,非要折腾呀,大跃进、炼钢铁,十五年超过英国,一亩地打个几十万斤粮食,粮食多得发愁啊,愁得没地方打发。狗屁,见鬼去吧。有能耐折腾就要有能耐负责,自己的屁股自己擦。丁伟说得没错,早知这样,老子当年就不该当红军。打了这么多年仗,老百姓付出这么多,好容易新中国成立了,还不该好好报答老百姓?这几天我到下面各团走了走,干部一个不见,只见战士。和战士们聊天,这一聊不要紧,听得我头皮发麻,浑身哆嗦,哪朝哪代也没有饿死过这么多人。哪里死人最多?老区呀,当年养过我们帮过我们的老区呀。解放11年了,老区人民不但没过上好日子,反而大批地被饿死呀……”

李云龙哽咽了,大滴的眼泪滚落下来,他狠狠地擦去泪水,但泪水不停地流下来。

田雨受到了极大的震撼,李云龙的眼泪金贵,轻易不流,一旦流出往往使人肝肠寸断。在巨大的震撼中,田雨突然感到,她不可能离开这个男人,连想都不要想,一旦失去他,自己的半个生命也会随之而去的,和这个男人一起生活十多年了,自己对他究竟了解多少?她紧紧抓住丈夫的手,泪如泉涌:“请原谅我,我不该和你吵架,你的压力太大了,请你痛痛快快地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,我在听着,我是你的妻子呀……”她终于哭出了声。

“惨哪,太惨了,河南信阳地区,有的村成了死村,整村的人被饿死。有的村支书带着全村人集体外出讨饭,省里派人封锁路口,不准外出讨饭,说是给社会主义脸上抹黑,结果全村被饿死。是谁下的命令?真该好好追查追查,这种人的良心已经黑透了,怎么能当上官呢?要是我当时在场,老子豁出去偿命,先掏出枪毙了他狗娘养的。梁山分队的一个战士,全家除了他,十几口人全部被饿死,他也不想活了,掏枪要自杀,我去禁闭室把他放出来说:‘干吗往自己脑袋上打?你该打我才是,国家搞成这样,我们这些当官的人人有份,谁也别想逃脱责任。我李云龙就该杀,谁让我胆子小不敢说话?谁让我怕摘乌纱帽?我是他娘的软骨头、孬种。就因为我这样软骨头的官太多了,才把国家搞成这样。’我把手枪顶上子弹拍在桌上说:‘你要有气就照我脑袋来一下,谁让我是这支部队的最高指挥官呢?我对不起人民对不起老百姓,脑袋上吃颗花生米是活该,罪有应得。冤有头债有主嘛,往自己脑袋上打就不对了,死了也是冤死鬼。现在我要说的是,请你原谅我一次,或者说饶我一次,让我以后长点儿记性,多为老百姓做点儿好事,立功赎罪呀。如果你说要原谅我,对我以观后效,可我一出门你又要往自己头上打,这就没意思了,首先是说话不算话,不是条汉子。有仇不报非君子,对我有气就该打我,不敢打仇人反打自己,这也不是条汉子,我会看不起你。’就这样,他答应不死了,保证说话算话。我这才敢走。”

“唉,我越想越没脸呀,我李云龙在战场上没当过孬种,咋越活越胆小了呢?以前总以为自己好歹还算条汉子,现在一想,狗屁,软蛋一个。谁是英雄?谁是硬汉?是彭老总、丁伟,还有你父亲田先生,我李云龙是粗人,脑子开窍晚,得罪过田先生,可我不傻,以前错了,以后不能再错了,我要凭良心活着。老百姓的大恩大德,别人忘了,我没忘,别人不报,我报。”

田雨用双臂环抱住丈夫,轻轻地把脸颊贴在丈夫胸前,那颗健康有力的心脏响若擂鼓,充满了生命力。她默默地想,这颗心脏还能跳动多久?但愿长一些,什么时候它不再跳了,那我的心脏还有必要跳下去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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