进宫
这是去往皇都的最后一段崎岖林道了。不仅道路坎坷难行,又逢夏日,时有暴雨突至,路面变得泥泞,马车车轮碾过雨后积起的小水洼,溅起高高的水花,车身也跟着轻晃了一下。车夫扬鞭大喝,催促着马儿快些通过这段难行的道路。车帘随即被掀起,一张十五六岁的娇俏脸庞露了出来。少女的声音脆生生的,娇声嗔怪着让车夫还是缓些速度,小心驾驶,以免惊动了浅眠的主人。
待阿初坐回车里,她的主人——伏井出矽已经苏醒。伏井出矽倚靠在车厢上,膝上倒扣着一本书卷,双手交叠压于书脊之上,那双在千百族人之中也颇为少见的碧色眼睛正安静地注视着阿初。
阿初特别喜欢主人的眼睛。那总让她想起山林环绕下的一汪清潭,在树色的掩映下泛着绿波。主人最喜坐在树下药理书籍,她就安静呆在一旁,数着野草上初萌的花苞,用细长的草叶编东西玩;偶尔却也会被飞过眼前的彩蝶吸引,整个身子便展开去扑。她大抵是得手不了的,扑通落到地上,压倒一大片野草,窸窸窣窣几声。伏井出矽这时便会清咳一声,提醒她不要胡闹扰了他。阿初利落地爬起来,掸去身上的草屑,回到伏井出矽身边。
伏井出矽醒来之后没有继续,只静静坐着,眸光沉静,不知在思考着什么。阿初觉得有些沉闷,便撩起车厢上的窗帘透透气,怎料外面的天气更是沉闷潮湿,天空已是阴云密布,看来又要有一场雨。阿初瘪了瘪嘴,开口道:
“要我说,这中原肯定是比不了我们苗疆,天气可爱,日光温暖,到处都有鲜花绿树,还有好吃的果子……”
她倘若继续说下去,免不了数落一番中原的气候环境,伏井出矽在此时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示意她不要再说,似是恐被勾起思乡之情。阿初便乖乖地闭嘴了。伏井出矽喜静,他虽只有十九岁,却远比同龄人显得成熟内敛。阿初比他小四岁,天性活泼爱闹,但在他身边,也不得不收敛点性子。
伏井出矽又捧起书卷。阿初无事可做,便又掀起帘子望着车外的景色。雨很快就来了,阿初只得放下车帘,不使雨水落进车里。
夏天的雨往往来势汹汹,豆大的雨珠从天空中坠下,碎珠般砸在地面,啪嗒作响,卷着马蹄声一路远去。
皇后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马车抵达皇城时是次日清晨,恰逢宫门打开不久。有宫人前来迎接,领伏井出矽去所住的宫殿。他并非正经入选的后宫之人,只是苗疆斯特鲁姆族进贡给皇帝的最后一件贡品,并不受重视,处于最末等的品阶,被分配的住处极偏远,越走越冷清,连领路的宫人都面露不悦之色,不想再往前一步。
此时晨光熹微,一点冷冰冰的光,照不进这红瓦灰砖构筑的巨大囚笼。伏井出矽转头望去,两侧是灰扑扑的高墙,前路望不到尽头,回身也无处可逃。
住处如此偏僻不说,竟又是距离冷宫不远。那冷宫不知萦绕着多少饮恨而终的亡魂,夜半时分常能听到啼哭。领路的宫人说,自本朝起,还未有妃嫔被贬入冷宫的先例,皇后也曾命人重新修缮清理冷宫,但宫中依然流传着冷宫鬼祟之类的故事,请伏井出矽凡事务必小心,自求多福,说完他就逃也似的离开了。
伏井出矽与阿初自然是不信这些的。他们只相信斯特鲁姆一族世世代代供奉的神明。
住处除了最基本的陈设,并无一点装饰,又许久无人打理,家具上都落满了灰尘。内务府见伏井出矽身份低微,就敷衍了事,连伺候的宫人也未给伏井出矽安排,主仆二人只能自己打扫宫殿,整理内务。宫殿虽偏僻,倒也足够清净,最重要的是宫殿周围有很大一片空地,伏井出矽决意日后搭个小植物园出来。
两人忙到了日上三竿,有宫人前来传话,依照惯例,后宫新人进宫当日需向当朝皇后请安。伏井出矽的制服也一齐送了来,但他并不愿换上,竟穿着斯特鲁姆一族的传统服饰直接去谒见皇后。那传统服饰是黑色的上下衣搭配皮革背心的款式,上衣下摆长出一截至胯部,下身的裤子宽大如裙。伏井出矽性子倔强,还有些想见识皇后气度的意思。
皇后正靠在宫殿的主位之上,右手撑着额头,碎发半遮住眼睛,似乎是身体抱恙。皇后的皮肤极其白皙,却不是那蓝田暖玉,而是冬日冷雪,白得无一丝血色。他身着深紫色镶浅金花纹的长袍,身上还搭着一件红色大氅,深色的华服衬得他肤色更是雪白,却亦有一种压抑的阴鸷之感。伏井出矽到来之时,他并不正眼瞧看,只是淡淡一瞥。而仅就这一眼,却让伏井出矽生出一股冷意。
“伏井出氏,你既已入宫,就是归化我朝,为何不穿本朝制服?”
皇后的声音低沉而冰冷,倒不像他看起来那么虚弱。只是说完一句话,他就要小喘几声。
方才传话的宫人回答道:“回禀皇后殿下,伏井出氏傲慢无礼,不愿穿上您赐予他的衣服,请殿下重重责罚。”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“……既然如此,那就让教规矩的人好好训诫他吧。”皇后摆摆手,“我累了,让他走吧。希望下次再见的时候,能看到一个懂规矩的伏井出氏。”
训诫
伏井出矽的居所本来就小,此刻又站了几名负责礼仪规训的宫人,更显拥挤。
“皇帝为一国之君,居万千臣民之上,凡见皇帝之时都需行跪拜礼。”若说其余礼仪,例如身姿步态与拜见后宫高位妃嫔之礼,伏井出矽草草敷衍,宫人也由他去了。毕竟伏井出矽若是在各种场合失了礼数,自会有人管教。但唯有跪拜之礼,伏井出矽宁死不愿。他厉声道:“我斯特鲁姆族,向来只跪天地,只跪斯特鲁姆的神明。”
宫人怒斥:“放肆!你现在归属天子后宫,那陛下便是你的天,你的神明。在当今圣上面前,恐怕你那劳什子神明也要服从天子之威!”
说罢,宫人向身边的侍从使了个眼色,便有人手执软鞭上前。鞭子破风划过,一下击在伏井出矽的膝窝。伏井出矽的腿颤了下,仍是巍然不动。
那软鞭抽打一下自然是没有效果。但此物妙就妙在效果逐渐显现,后劲极强。伏井出矽又被鞭打数十下,腿后开始火辣辣地疼,像有针锥刺进膝盖里,身体已是摇摇欲坠。阿初欲要护主,但两个侍从一左一右架住她,使得她挣脱不能。身为苗疆之人,阿初性子坚忍刚烈,但见主人受辱,终是忍受不住,在宫人面前跪下,哭着恳求宫人住手。宫人瞧见阿初,眼珠一转,心生一计。她高声道:
“今天我倒是要看看伏井出氏能坚持多久——你若是有骨气,坚持不跪,那这鞭子,恐怕要有人代你受过了……”
鞭子复又落下数十次,伏井出矽终是支撑不住,膝盖重重挨到地面。但他的上身仍是挺得板正,大睁着眼睛面对着桌案上的一盏烛火,嘴唇紧抿,不发一语。宫人见他跪下,终于罢休离去。
阿初立即冲上前去扶起伏井出矽。他确是已经站不起身来,连裤子都破了,膝盖周围满是淤血乌青。泪珠大滴大滴从阿初的颊面滑落。伏井出矽仰起头,对她勉强笑了一下,欲伸手为她拭去泪水,下一刻却昏了过去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皇帝
批阅完最后一份奏折,皇帝烦厌地将笔随手一撂。一旁的贴身近侍伏苓匆忙上前,为皇帝撤去笔墨,端上茶水点心。“陛下,您辛苦了。”他又绕到皇帝身后,为皇帝按摩着肩颈。
皇帝捏了捏眉心,不耐道:“明天让斯莱过来替朕批折子吧。”
本朝天子素来重武轻文,朝中文官对皇帝早有怨言,他们又最善摆弄文字,时常在谏书中夹枪带棒。皇帝最烦这些文人的酸腐劲儿,却又找不到由头惩治,只能由当朝宰辅斯莱为皇帝分忧一二。宰辅斯莱追随皇帝十数年,忠心耿耿,连性命也已交付到皇帝手上。皇帝自然对他放心。
除了宰辅斯莱,皇帝手下还有四位大将,亦是对皇帝誓死追随。
伏苓按摩的手劲到位,皇帝的疲累很快消解几分。他自从皇帝登基起就伺候在皇帝身边,现如今也将近十年,自然对如何让皇帝舒心深谙于心。
皇帝性格暴戾多疑,不喜他人近身,除后宫妃嫔外,伏苓是唯一能贴身伺候皇帝之人,宫人们都对他敬让三分。他的模样也生得清秀,细看之下,那眉眼竟与一国之后有几分相似,只是要更柔媚一些。于是总有人揣测圣意,皇帝终会将伏苓纳入后宫。
皇帝饮茶歇息了会儿,便吩咐伏苓做出门的准备。伏苓便取来帝王的披风为皇帝穿上。披风是用上等绸缎所制,色泽纯粹而不艳丽;胸前两侧各缀四颗璀璨明珠,是显皇帝之荣光明耀天下;肩部则以红色鸟羽点缀,取自珍禽尾羽,是喻吉祥如意。
皇帝体格高大,眉目英俊,不怒自威,那披风加身更显气度非凡。只是他左眼处有一圈红色疤痕,极为怪异突兀。有人说是从母胎里带出,也有人说这是后天的伤疤,是天罚的证明。自皇帝登基,朝中总有流言蜚语,议论他是先帝妃嫔与蛮夷人偷情所生,并非真龙天子,却以肮脏血统强登大统,名不正言不顺,上天因此震怒,降下天罚。
今晚皇帝是要去看看皇后。乘在撵上,皇帝突然问起苗疆的贡品,伏苓回答说,伏井出氏不服管教,被宫人责罚,如今正卧床养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