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穆不知何时解除了防御的态势,反而张开虎口狠狠扼住了自己的喉咙,“你有什么资格与我说这些?”
“我站在这里,就是资格——做任何事情的资格。”一刹那,年少时明朗张扬的骄傲又停驻撒加眼中。他苦笑着摇摇头,“我在这里,没有进行任何战斗,我做的事情,已经更接近真实的杀伤。”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太聪明的人往往更难纯洁坚定,也就更难快乐。穆正是太聪明的人。穿上漂亮的铠甲,用星座的名字称呼自己仿佛攫取了天上的荣光,在生死交关的战场上使用一出手能将血肉之躯湮灭于无形的招式,无论生死地享有干干净净的——连气味也不很糟的荣光。隐隐地,穆也在其中感到一层透明的隔阂。而撒加总是那样轻巧,不必挥一拳,就捣毁了他的水晶墙。
“恩师的招数在我手上……”
“需要的是逃脱神话的想象力。越想象,越接近真实。”人如何被戕害,如何疼痛,如何死去——绝不是干净漂亮的一双对手互道用星辰日月命名的招式,一方清净飘渺化作尘埃,一方巍然站立收获荣光。
撒加又捏起了刀柄,摆在手心把玩一般地转了几圈。“我用的是匕首。黄金匕首。”
“撒加!”电光火石间,穆完全理解了撒加的来意,以及他此番到来,说了一切——他就是来,他特意来……
“你特意来羞辱我吗?”悲怒之下,他挥拳的速度快如闪电。撒加恍若未觉,不退不避,生生承受住这一拳。
“记住这感触。在往后每一次你需要击伤甚至杀死一个活人的时候。”
更多的时候穆分不清从撒加口中说出的究竟是指令还是诅咒——或者两者并无许多区别。随着言语,攻击的感触确实顺着他的皮肉骨血烙下。撒加感到疼痛吗,撒加正感到疼痛吗?穆第一次将挥拳朝向的对象的疼痛纳入考量,而这个对象偏偏是撒加。无边无际的耻辱中他也感到胸中疼痛,无可倾吐,无处立足。
“我恨你。”
往后他再使用为正义而磨砺的拳脚,再使用恩师传授的招数,再怀抱对真实的想象力站上战场,他想起的——同噩梦一般反复回想的——将是撒加微微蹙眉的样子。
“我恨你。”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“……我如果失败身死,宁愿死得肮脏痛苦毫无光荣可言。”
“这算什么?”穆喉咙发苦,一时忘情,竟然变拳为掌,向前一够,似推似扶,握住了撒加的手腕。“又是似是而非的只字片语,没有比这更廉价的忏悔了。”话已出口他才惊觉不对——由他来主动提“忏悔”二字,倒像是迫不及待地替仇敌找好了借口。
“谁忏悔呢?”撒加低垂着眼眸。穆看见睫毛的阴影洒在他眼下,万般柔情难解。他轻之又轻地下指令,或者作诅咒,“这是我的许愿。我对你许愿。”
说着他挥开穆的手,转身离去。他为穆留下一片狼藉景象,甜蜜腥膻气味交杂,顽固不散好像此后再也清除不尽。穆支撑着不愿意就此认输,“既要代行神职,又要预言自己的结局,你真把自己当成盗火者了吗?”
“盗火者可曾害死过你的恩师?别抬高你的仇敌,穆。”
望那道毫无动摇的背影,穆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当年,谈及七感的磨练和招式的精进,撒加不似艾俄洛斯那样严肃一丝不苟,只是颇多夸赞。原来——他的严肃一丝不苟,他的毫不留情的贬斥和屠戮,只留给他自己。
“我明白了。”
“只不过……”
穆忍不住近前去听。撒加真正的坦诚永远轻忽得如同错觉一般。错身那一刻,穆听到的是,
“如果这里真是我的高加索山,那也很好。”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无需出拳,穆已经习得了辨别痛苦的想象力。他感到这个人——这个他并无分毫立场去关心的人——正忍受着痛苦。隔开数年时光遥遥相对,穆也对那时的双子座回以哀怜——那是令穆自己深感耻辱的哀怜,也是对一个与命运厮杀之人的哀怜。
“你的许愿,我确实收到了,撒加。”
撒加离开后的第二天,白银圣斗士,天箭座德里密找上嘉米尔,意图说服白羊座的战士同他们一道对教皇举起反旗。此事该如何处理,背后缘由,全都值得深思。然而第一时间,穆没有想他该想的一切,而是胸中痛楚,流连于无关紧要的小情小爱。
第一时间,他想的是,撒加为何来找他?撒加同他谈那些招式的关隘、人命的重量、真实的想象力,甚至剖开心血一般同他谈那些生生死死的痛切的愿望,难道是为了,难道只是为了……预防他与现今的圣域为敌吗?
穆拒绝了天箭座,然后多年来第一次传信圣域,说明事情经过。落笔前,他忍耐再三,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,最终忍不住写道:
教皇没有必要为此等小事不远万里专程来到嘉米尔。
圣域仍然风平浪静。多年前他能按下黄金圣斗士叛逃甚至身死的消息带来的风波,这些年来他能抚平无神的圣域,如今他同样能收拢心怀不满的白银圣斗士。战士不学权斗,不擅心计手腕。于风平浪静中做到这一切的撒加,是否感到高兴呢?
不记得是第多少次了,穆支撑着制止了自己的思绪。
圣域的回信始终没有来。教皇对白羊座没有问询更没有追究。许久之后,来的是撒加本人。
“我只是来见你,与你说话。”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柔情可耻。可耻的柔情长年累月地伤害着穆。
撒加来的频率不高,也没有规律。有时候他只坐下,撑着额头小憩。有时候他在观看穆修复圣衣时说些无关紧要的话,说沿途的风声风声里倾倒的草木和草木之下死生不明的鸟兽。
“这里本是个荒凉的地方。教皇看不习惯,不是非要来。”
“我头疼。不好听的话,你可以少说两句。”他果真毫不设防地闭上眼睛。无论走至今天这一步是非功罪如何评判,他闭目休憩时只是静美。风声脚步声,近至他身畔,都先轻缓了三分。穆想起他探听到的关于圣域教皇的传闻,传闻中的教皇喜怒莫测,恩慈与狂暴俱存,仿佛截然相反的两个人。虚无缥缈的传言如今飘进他心头,再荒诞不经,也成了一个恰如其分的借口。穆忍不住抓住这个借口。
“你不是……‘他’?”有一个承担一切罪责的恶人,还有在他面前搅动糖霜显露真心的撒加,如果真能是这样……
“没有‘他’。”撒加忽地睁开双眼,流露出过分明显地冷嘲之意,“对你来说,也不应该有‘他’。”简直像是为自己的言语作注,撒加瞬息间出招制住穆的双手,向他展露出太过真实因而未免像是表演的凶狠。
“我知道……可我为什么落到这一步呢,你为什么叫我落到这一步呢?”穆也分不清自己是未及反抗还是选择了未及反抗了。他再难支撑自己说服自己,痛苦地仰起头直视着撒加,“你为什么叫我落到这一步呢?我本可以有光荣,有纯洁坚定,有最正当的恨。”
耻辱的痛苦如有实质。撒加作为维护地上正义的战士踏入圣域,走到今天他仍然冀望着为正义而战,结果他所有的冀望和行动,造就了眼前人不能以正义抚慰的痛苦。
“这本是个荒凉的地方,可是沿路伏倒的荒草,也不如教皇厅冷清。如果这不是你需要的抱歉,在不很远的来日会有……”
“我需要的不是抱歉,撒加。”年轻的白羊座在痛苦已极之时终于露出凶相。他猛地发力甩开撒加的手,顺势将人按在身下,以抛弃一切荣光的决绝,倾身吮吻着撒加不设防的咽喉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“如果这里真是你的高加索山,你血肉骨骼脏腑,要被撕扯多少次才足够?”
“直到……你决定停下为止吧。”尖锐的疼痛中,撒加伸手挡住穆的双眼,感到掌心的灼热潮湿,“穆,不要在我面前显露你的软弱。”
“凭什么……”话语又同指令一般,同诅咒一般烙下。“凭什么你总是这样傲慢呢,凭什么……”
“既然你提起,最后一句,我也非傲慢不可了。”隐约的血腥气正衬起他的傲岸之色,而他的动作却难得温情脉脉。他轻轻揽着穆颤抖的肩膀,“活下去。你适合活下去,穆。”
辞世前的普罗米修斯对穆降下诅咒。穆曾以为自己无法再冀望更好的最后一面。然而诸神将受尽痛苦的尸骸送回人间大地。撒加说的果真不假,属于他们的普罗米修斯式的伟业,不是照耀人间大地的荣光,而是无休无止、不可胜数、无法清算的代价。
经年累月,在穆心中,撒加的形象无法贴切地被放置在善恶任何一处,净垢任何一处,爱恨任何一处,如今他连生死也游移着弃绝了,于游移中终于纯粹成一个狡猾的诱惑者,言生言死,都像某种招引。
他流下了血泪呢,穆想,自己又迫不及待地捉住了一个可以用来继续爱他的借口。耻辱的清醒之中,天地响彻的伟力中,运使禁招的白羊座将要同双子座一样背负污名了。十三年后双子座终于将黄金匕首送进女神的胸膛,此前与此后,背叛与忠诚的复调连成回环,像个恶毒的玩笑。
早知如此,穆想,自己不该为那个痛苦的吻和此前游移的、温存的一切感到羞耻的。
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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