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孟辞再醒来时,人已在漫漫黄沙中,脚步虚浮,神智恍惚,只听得身后哐哐铁链声,看得面前黑白两道人影。
好一阵,他才渐渐有了记忆,朦胧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。
黑白无常威仪赫赫,跨步一摇,铁链子拴着的百十号孤魂野鬼跟着哀嚎一阵,只有苏孟辞待遇极优,不必受缚,黑白无常对他这老熟人也很是放心。
奈何桥也过得顺当,孟婆此回还是欲递汤过来,只是神色悲凄,噙着泪说:“你遭了那样大罪,可怜喝不得一口忘尘的汤,万八千年了,只有两人不肯喝老婆子这碗汤。想当初南北鬼帝亲押那罗刹上桥,十根鬼锁束他颈腕,链子横亘天穹,他折腿骨而跪,煞气震荡酆都,终也免不了忘尘之苦。”
苏孟辞神思尚漂浮在外,前尘未曾全忆,对孟婆这番话,自也不过恍惚听之。
黑白无常虽与他有交情,但正事不敢耽误,只将链子交给其他鬼卒,由他二鬼亲携苏孟辞往阎罗殿去,还鬼脸狰狞道:“你已经来迟了,不敢再耽误了。”
苏孟辞恍惚道:“为何来迟?”
白无常拖着舌头扭头,竟有些无奈感叹地意味,“你那弟弟不肯放手,我们可费了好大劲带你来回,再差半刻,我二鬼可就要被他害得魂飞魄散了。”
黑无常也心有余悸地说:“你还记得吗?你有一半魂魄仍被锁在梦中,即便你肉身已死,他也囚着你魂魄不放,若非时辰到了,阴阳镜随你共赴黄泉,你弟弟可真要为天地之大禁忌了。”
眼前景色猛地变幻,他心口闷痛,好像能看见自己死后情景。
他看见弟弟染血眉眼,听见那人带着恨,带着情,剖心凄凉,入骨缠绵,绝望无比直至咬牙切齿地说:“就算你逃到阴曹地府,我也不会放过你……”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他霎时有如骨销肉糜,人已损,魂欲碎,那半生记忆,又滂沱涌入。
一切过往尘埃落定时,他已站在大殿之上,面前还是威仪鬼帝,阴帅鬼卒,却不似上回那样高不可攀,遥遥不及了。
酆都大帝手边案牍已然翻尽,他抚须欲言,却见苏孟辞抬头一望,眸光清澈,神态凛然肃穆,教他这鬼帝也觉正气非常,不由为之震撼。
苏孟辞动容道:“我所历之事,究竟是真是假?”
大帝似料想他会有此问,亦坦然答复:“因是过往,故而亦真亦假。”
只此一句,苏孟辞便可明了。再世种种,不过是他之考验,他所作所为,也不过是己之救赎,他弟弟已经死过,恭必衍也已死过,就算有此回弥补,那二人也不可能活至今日。
或许于他是真,于已死之人是假,可死人何论真假?故而真假无别,真假无意。
全看他,当之是真是假。
酆都大帝站起身来,两手一合,手掌上下一分,间隙间,现出一面阴阳八卦阵的雕龙镜,正反两面都漆黑如墨,烟尘自镜面散出。
大帝沉声说:“如今还有几件事要办,事不宜迟,你随我来吧。”
鬼帝以掌托镜,众鬼随行,苏孟辞则似青烟一缕,被这浩荡鬼气一卷,一同到了孽镜台对岸的山峰上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苏孟辞看着阴阳镜,这宝器变成这般模样,皆是他弟弟所为,可他此时却只觉痛心,丝毫不想怪罪弟弟,更不想让酆都大帝和天上那位尊神降罪于他弟弟。
酆都大帝在十二阴帅护卫下,大掌一扬,阴阳镜腾飞而起,沉沉落入泉中。
苏孟辞眉头微敛,盯着无波水面,恍惚问道:“我死之后,我弟弟……危应离他,如何了?还有,还有恭必衍呢?”
酆都大帝负手而立,叹声道:“你还有功夫担忧旁人?你从他囚困你的迷梦中逃脱时,魂魄可是撕了一半呀。”大帝俯身掏袖,竟从袖内牵出道白影,在他掌间一晃,竟是薄薄一片人影。
“生死之间,于你不过一瞬,却不知黑白无常在人间守了三年,待你弟弟死后,你这片被他死死攥着的残魂才脱得身来。至于恭必衍,他情路坎坷,情爱于他到底无疾而终,你的事,黑白无常对他全盘托出,你死之后,他也只想为你报仇,之后他一生未娶,富贵高寿。”酆都大帝走近几步,抬掌在他额前,白光一闪,顷刻魂灵入体,眼前又是走马灯般,虚实难辨的画面。
这丝残魂弥留人间时,似乎被困在何处,囚他之人绝望哀求,入耳皆是爱恨交织的诳语,痛入骨髓的歉字,一遍遍挽留,一声声质问,爱他恨不得同死,怨他求不得一见。
到头来,危应离在自己梦中,抓着一丝残念不放,明知无用,还是不肯放过他,醒着睡着,一样痛不欲生。
“恨我也好……”苏孟辞喃喃自语,生前最后一幕,弟弟委屈,不解,愤恨又痛苦的表情,挥之不去。
泉中突起一阵漩涡,游龙一般涌出,托着阴阳镜直上千尺,霎时酆都地狱明光万里,众鬼低伏。
重现华光的阴阳镜缓缓落下,酆都大帝扬袖生风,仙器旋至苏孟辞头顶,他一抬头,正好可观镜上全貌。
“牵挂之人的结局,你自该一睹。”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话音甫落,镜面便现异彩,苏孟辞眼中亦览万物苍生。
他不知前世是何年岁,或许是百年前,或许是千万年前,他只知那时的人世间,有他珍视之人。
他看到弟弟抱着他的尸首,不知过了多久,他的身影模糊,阴阳镜也渐渐隐去,他像个不曾存于世间的人一般,消失在了他弟弟怀里。
阴阳镜一失,危应离借仙器之力所设的邪障如雾尽消,他草菅人命的残忍,他篡党夺权的阴谋,再难瞒世人。
曾经为他所用的刀剑,如今皆逼命而来。得知苏孟辞死讯的恭必衍誓要把他千刀万剐,他浑浑噩噩地逃亡,身边没有几个亲信,一次次陷入绝境,一次次遍体鳞伤。曾经御龙引风雷,现今如半死之蛇拖行于污泥,谁人都能轻易地踩死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