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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月二十,裴容廷领兵西进湖北。

李延琮亲目送他出了城门楼子,才在两天后也南下杭州,留下几员旧部掌管淮安大营。

北境连绵的征战之后,梁军终于收复了安市与辽东两城,几乎没有停歇地被调遣南下,自此完全拉开了朝廷与祁王一党的对抗。裴容廷虽战绩惊人,对湖北地势并不熟悉,在李延琮麾下算不上最佳人选。

李延琮此举不过是提防,怕他留在淮安“反客为主”,事未成先被篡了权。

这也是驭人之术,可婉婉不免代裴容廷生气,背地里和吴娇儿扎李延琮的小人:“谁不知道他的心思,既然把容郎当贼防着,当初又何必费尽心机地诓人家进这贼窝!”

吴娇儿心道,裴大人自跳火坑还不都是为了你,薄薄的唇抿了一抿,想说,没敢。

好在婉婉哼唧了一句,又随即想到了更为难的事,叹了口气:“那李延琮也是个倒叁不着两的,说喜欢我,喜欢我什么呢!”

她正给观音佛换上供的净水,双手执青瓷壶,纤白的颈子与肩膀被日光镀了层白霜,一双眼睛乌沉沉的看着就愁苦,

“吴姐姐你是不知道——在苏州的事不提了,就是这一路上,他怎么看我怎么不顺眼,说的那些话都气死人。我俩针尖对麦芒,没和他打起来,那是我打不过他。”

说到这她有点不好意思,撇了撇唇角苦笑,“如今他也不知道打错了哪根筋,忽然又来说什么——呸!都说打个巴掌给个蜜枣,他倒好,打个巴掌,又塞块黄连。”

吴娇儿在一边儿给明灯里添灯油,斟酌着笑道:“我是不懂世上正经夫妻什么样儿,若说勾栏里,有人喜欢百依百顺的,就有人喜欢泼辣子。没准儿将军就吃这一口,姑娘刺打他两句,您觉得是‘针尖对麦芒’,人家倒觉得是‘黄鹰抓住鹞子脚’,两人越吵越扣环儿呢!”

婉婉一脸的诧异,长长呃了一声,“这也太自贱了些——“

吴娇儿笑而不语,低头挑灯芯。

婉婉自己愣了一会,无端想起苏州那叁年的所见所闻,忽然扑哧笑了,掩嘴轻轻道:“男人都是贱骨头。“

当然除了她的容郎。

吴娇儿不比桂娘,陪着婉婉出生入死,不拜把子也是过命的交情,一张嘴又敞,想说什么说什么。她做头牌的时候可以浑身带刺儿,因为生得漂亮又会来事儿,妓院都靠她养。如今夹在婉婉和李延琮中间,自然又是另一番情境,不得不谨言慎行。

她有句话含在嗓子里,看着婉婉添罢了水,抽出汗巾擦瓷壶底的水渍,才嗫嚅道:“那李将军,从前和姑娘有过什么——”

“什么?”

她忙赔笑道:“也是前儿小娟儿说的,那天晚上,将军请客的那个晚上,她本来已经偷偷溜回来了,路过厢房听见里头人说话,就吓住了不敢动弹。回来告诉我,听见将军说什么‘徐小姐原是我的妻’——”

婉婉眨眨眼,嗐了一声,随口道:“早几年的陈谷子烂芝麻了,还是爹爹在世时太后随口许的。过了定,都还没正经下聘,谁把它当桩事来着。”

“可李将军这不就正经挂在嘴边了么!”

吴娇儿掩着嘴笑,眯着细长眼睛,婉媚地捧着婉婉说笑话,

“我没读过书,说句粗话姑娘别恼:有人抢,饭都吃得格外香,更别说是姑娘这么个水灵灵能说能笑的美人儿呢!就连裴大人——小娟儿说的,大人听了,半日没说话,再开口声气儿都不对了,可见也被捅了心窝子。”

婉婉微微一笑,表示不能相信:“想是小娟儿听岔了。容郎明白人,若为这个吃醋,我也算白认得他了。”

“明不明白一回事,往不往心里去又是另一回事了!”吴娇儿忖了一忖,慎重地择了个的比方,“若今儿忽然蹦出来个张小姐王小姐,手里捧着太后懿旨上赶着要嫁裴大人,前马后鞍伺候他还不够,大晚上也往大人房里钻——”

“她敢!”

婉婉果然上了套儿,重重把瓷壶撂在净台上,咣当一声吓了自己一跳。回过神,又怕惊扰了菩萨,忙双手合十拜了一拜,还是粉面含嗔,鼓着嘴道,

“若是容郎同她露出个笑脸儿,我永世千年不再理他了!”

吴娇儿忙把瓷壶摆正,两手一摊笑道:“所以——人之常情嘛。”

以吴娇儿多年青楼阅人的经历,这不过是常见的“二女争一夫”掉了个个,成了“二夫争一女”——反正就是争风吃醋那档子事。

婉婉被她开导得半信半疑,可当夜里睡不着,把近两个月来裴容廷种种反常的状况翻尸倒骨回味了一回,又觉得似乎不止这么简单。

裴容廷一向是深沉的性子,哪怕李延琮送了她满箱子的珠宝,落到他耳中也不过一句似是而非的抱怨,还抱怨得从从容容。除此之外,她再没见过他说过一句介意。

可是如果细细地想,细细地想……

那一夜她向他求和,他说,“我可比不得旁人配得上姑娘,有什么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。”

那一夜在山石子后他疯了似的入她,彼时外头两个人一唱一和似的提起,“那徐小姐可是从前下头下了旨玉成的王妃”。

若小娟儿说的是真的……婉婉在被窝里翻了个身。

她知道容郎不会不明白她的心思,难道,就是为了那卷早已不知所踪的懿旨么?

她把一只手压在枕头底下,露出半截腕子,被月光照得雪白。顺着这古老的月色,她想回那杳杳的时光。

那已经是五年前了,并不美好的回忆——。

赐婚的圣旨送进家门,黄缎子上凛凛生威的龙凤,她随父亲对着它叁叩九拜,然后抱着它哭了许多天。

圣意难违,何况听爹爹的声气儿,这头婚事的意义非比寻常,甚至其中也有他的促成。

她十六岁了,高门的女儿,合该用婚事担起家族的荣耀与责任,这是她很早就隐约预料到的未来。就像穷人家卖云片糕的女孩,从小便走在阴湿黑暗的街巷,小小的身子,长长的担子,重重的哀愁。

那时她的裴哥哥在西蜀的战场。他执意领兵,去那么远的地方,也许赶不上见她出嫁前的最后一面了。

她喜欢他当着人时的镇静疏远,背过人却能吻得她天昏地暗,隔着两个人的衣裳听到一个冷清男人的心跳,像是水滴打在古琴上的余韵,每一下都让人悸动。

可是十六岁的爱,又能怎么样呢?“过犹不及”,到此为止,已经足够了。

她不能嫁给他,她渐渐认命了。

至于容郎呢,他听到她的婚事会是什么样的心境,从前她想象不出,后来也再未试想过。

婉婉满肚子的思绪,忍不住想找个人诉说。

夏夜里热,帘子都卷着,两根飘带在夜风里微微起伏。吴娇儿就睡在外头的熏笼上,不知道睡着了没有。她张了张嘴,却还是没有出声,变成一个呵欠打回了肚子里,又转了个身,枕头里的荞麦皮沙沙作响。

月越升越高,一片云遮过来,又渐渐散了。

世如棋局,一日便可翻云覆雨,可叁千里明月自顾自地长满,缩减,长满……亘古如此。

月亮圆了叁回之后,裴容廷在湖北赢了襄阳之战。

襄阳自古便有铁城之说,一面环山,叁面环水,出了名的易守难攻,若非湖北劳力多往凉州徭役,而日夜兼程赶来支援的梁军又早已疲惫不堪,就算李天王降世也绝不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攻克。

从前征高句丽的那些将领,苏仁懋死了,孙镇英死了,张崇远也受了伤,不得不回京休养。由此,这回换了一拨新将,上下调度不惯,也为援军增添了阻力。

照着李延琮的意思,是把裴容廷当枪使,派他打下一个地方便打道回府,随即换上自己亲信的随军副将镇守。何况襄阳南船北马,七省通衢,兵家必争,历来是战略要地,更不能留他做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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