怕读者捋不清,在这里提前聊一下这篇番外的几个场景与正文关联的时间线。
上篇:时间线在正文结局后。小宫女芙蕖已经在帝释天的宫里当差一段时间了。
中篇:接上篇结尾帝释天睡着了,做了一个长梦,梦见种种回忆。第一幕回忆时间在正文第二章,是夏季。第二幕回忆时间在正文第三章之后,是秋季。
下篇:继续接上篇结尾,梦醒以后。
也即:这篇番外整体线索按照正文结局后时间线发展,但中部分为插叙的回忆。
食用愉快。
阿修罗走进来的时候,没有嗅到往日的莲花香气,而是一股浓郁的药味。桌上搁着一小碗汤药,深褐色的,他拿手去摸碗边沿,已经凉透了。
帝释天坐在窗前望着外头的鸟儿出神,阿修罗的脚步声他听见了,这殿中平日里除了侍女,便只有阿修罗会来罢了。他闻声只微微侧目望他一眼,而后移开了目光,又去看那飞鸟去了。
“药怎么没喝?”阿修罗问道。
帝释天浅浅淡淡道一句:“蜜饯没有了。”
阿修罗望一眼桌上的小罐,满满一罐的蜜饯竟然都吃光了。他皱眉道:“总不能一次吃这么多。”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他也不与他说些老生常谈的良药苦口的话,帝释天又不是三岁孩童,道理他总是懂的,只是他吃药总是要含着蜜饯才吃得下,不吃药的时候,他还是要含着蜜饯。
过分嗜甜的人,大约是活得太苦太苦。
“芙蕖!”
小宫女慌慌张张地被叫进来,阿修罗还没开口训问,帝释天就站起身来。他走到他的近前去端那碗药,仰头安静地将它一饮而尽。他将空碗递到她面前,对小宫女说,把它收拾了吧。
阿修罗沉默地与帝释天对视,帝释天把目光移向一旁。他们二人的关系就像那碗底凉了的干了的汤药,没了热气见了底,也不知为着什么而存在,却还是摇摇欲坠地摆在那儿,又苦又碍眼。
就像帝释天很早以前想,天魔无非将他当作玩物,征服了,腻了倦了,就会放开手了,可他没有。他又想,阿修罗恨极了自己的背叛与利用,等到他报复了、畅快了,他便会给他一个痛快,可他也没有。短短两年过得好像有一辈子那么长,而帝释天从来都没有看懂过那两个人的心。又如阿修罗曾想着,为什么当初帝释天不愿开口对自己说出真相?他想逃出天魔的桎梏,他大可以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,天涯海角,去哪儿都好,他一颗真心捧到他面前,怎么会不愿意豁出一切帮他呢?
人们总是将一些事情想得太简单。帝释天不能明白,天魔从未将他当作玩物,他从来不愿放手,只用占有欲去麻痹自己麻痹所有人,唯独不愿承认的是他早便动了心。阿修罗不明白,帝释天不会把命运交到别人手上,也不愿与谁私奔,他渴望纯粹的自由本身,却又歉疚于负了他一腔爱意。帝释天又不能明白,阿修罗恨他背叛恨他弃自己而去,那绵长的恨意,掰开了揉碎了理到了头,原原本本都是爱意。
有些感情曾在眼前触手可及,可他们谁也没有为之驻足。有些事情曾有所转圜,可他们谁也不愿放手。
薤上露,何易曦。
像是天魔搂着帝释天时候心头那一瞬荡开的涟漪,像帝释天在那些春日里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一同醒来的恍惚幸福,又像阿修罗装在眼里与心底再也没有敢翻开的、那个中秋的月光与悸动心思。
它们曾经那样真实地存在过,可是最终又那样快地消弭、死去了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……
上月开始,帝释天生了一场病。
换了四五位太医,各说各的无关紧要的小毛病,却都对大毛病闭口不谈。都是一等一的名医,那症结所在谁人不知?可他们又都畏惧阿修罗,有些话说出来,便如同触了他的逆鳞。再后来,有宫外远近闻名的郎中也被请来。老人替帝释天号了脉,叹道:“心神失养,浊气郁结。”
他回头去恭恭敬敬问阿修罗。“公子从前可曾受到过什么刺激?”
阿修罗沉默半晌,阖目道:“有。”
帝释天靠在榻上,没说一句话。
老人提笔写下方子,又道:“用药是次要,最重要还是要多带病人外出走一走,散散心。”
这话一出,屏风后面候着的宫人皆倒抽一口气。榻上自始至终一直沉默着的帝释天忽而有了动静,他极轻地嗤笑了一声,抬眸朝着阿修罗望过去。
初见的时候,他就很喜欢那双碧翠的眼睛。它曾经是有光的,有希望、欲求,有一切鲜活的情感。帝释天站在雪地里仰头望他,在他的兄长怀里侧目望他,在无数个私会的夜晚越过黑暗望他。那些眼神真真假假,将他包裹、缠缚,而后使他溺毙在翠色的深海里。他恨极了那双眼有光的样子,它将两个人的交集都诠释成泡影,它闪烁着,绸缪着,在一个不知道什么时间,帝释天就会决绝地带着那样的眼神逃离他。
可他又惧怕那双眼无光的样子。抗拒着接受,挣扎着妥协,就像现在这样缓慢衰微,帝释天想着死,谁又能强迫他生?他确是没有再像从前那般试图自杀,他在用一种更为残酷的方式反抗。
郎中被宫人引着退出了宫殿,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。帝释天靠在床前,将头往后一仰,轻笑问阿修罗:“陛下那是什么表情?”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仿佛病入膏肓的人不是他自己,而是什么旁的无关紧要的人,阿修罗甚至在那人的笑里读到了一丝快意。世上最愚蠢的事情就是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报复别人,可那伤害自己的人是帝释天,他想报复的人是阿修罗,这些便立刻变得无比合理。
阿修罗在他床边坐下,他用指弯去抚他的侧脸,而后沉默地拥抱他。那个怀抱竟然是温暖的,帝释天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过这样的阿修罗了。恍然之间是那个失血昏迷又被救回的梦里,天光与云都很冷很冷,可是有一个人抱着他,吻过他的脸颊,轻轻叹了一句,帝释天,你这个傻瓜。
阿修罗离开寝殿以前,望着帝释天脚上精巧的锁链,望了很久很久,但他没有替他解开。他的目色晦暗不明,不知是想明白了什么,还是想不明白什么。
帝释天前些日子收到了苏摩报平安的密信的事情,他是知道的,帝释天偷偷套了迦楼罗的话的事情,他也是知道的。宫变的那日阿修罗命迦楼罗去堵截来接应的苏摩,却早早吩咐过,待几日风波过去,便将那无辜的女将放了。他把帝释天抓回来,曾经一字一句威胁他道,若你寻死,我便送她们姐妹二人下去陪你。他嘴上这么说,实际却从未想过真的伤害他在意的人。那时候帝释天咬着唇求他放了她们二人,那样骄傲的人也会在他面前低下头去,后来,帝释天便再也没有动过分毫逃跑与自杀的心思。
阿修罗曾经那样妒恨的、羡慕的,自己的兄长,到最终都没有真正征服帝释天。而他做到了,他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,他赢了天魔,却在自己将帝释天揽入怀中的一瞬间,觉得自己满盘皆输。
……
药喝尽了,阿修罗再无什么话可说。他负手站在那儿,又盯着帝释天脚上的细链子瞧,瞧出花儿来似的。
一片沉默之中,却是帝释天开了口。他唤了一声,阿修罗。
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唤他了。那件事情以后他总是冷冷唤他陛下,而后看他恼怒又无可奈何的样子。再后来,阿修罗也不再因此而露出任何不快的表情,他越来越习惯那个称呼、那个身份,他远远看去,越来越像天魔了。
阿修罗就转过身来望他,逆着光,帝释天看不清楚他面上的神情。他的身形似乎因为方才那个称呼动摇了一瞬,他也迟疑了一瞬,像是想起了什么。
那也是一个这样的午后,端不住的汤药洒在地上,帝释天的手腕伤得很重。他们二人隔着寝殿的窗户对视,帝释天也用那样轻柔的语气唤他的名字。他问帝释天疼吗,帝释天低下头说,疼,很疼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可是后来,他泄愤似的狠狠撞进他的身体里,他把他的脚上绑上锁链的时候,阿修罗再也没有问过疼不疼,帝释天也再也没有回答过疼。
“外面是什么季节了?”帝释天缓慢地开口问。
“六月。”阿修罗答。
“六月……原来我在这里方才过了两年有余而已。”帝释天轻笑着把玩衣袖上的流苏。“可是你知道吗,阿修罗。”
“我总以为,这短短两年,是我一辈子那么长。”
阿修罗没有说话。君王缓步走到他的妃子身边站定,他压下心头莫名的情绪,沉声道:“你在求我放过你?”
“放过?”帝释天仍然笑着。他的面色比从前越发苍白了,一半因为病症,一半因为太久不见外头的阳光。“我只求明朝我死了,你能将我扬到风里去,我会自己飞回我的善见城,你别将我关在那盒儿里。”
生生死死的话,帝释天说得轻描淡写,儿戏一般。阿修罗皱眉道:“我记得我同你说过,你休想寻死。”
“从前。”帝释天却顾左右而言他。“我也曾求他放过我。”
阿修罗的面色又冷下来。这么久了,阖宫上下人人都知晓提起那一位是大忌。他从来不喜欢帝释天提起天魔,从前便是如此。那个人是梦魇,与他争,与他搏,抢走他唯一爱的,而后留他苦苦挣扎。在无数个秘而不宣的白天与夜里,有时他抱紧帝释天,说尽缠绵情话海誓山盟,觉得人间是亮的。可他又永远不得不仓皇地离开,无数次意识到帝释天并不属于自己这个事实,这人间——哪里有半点亮光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帝释天从不看阿修罗的脸色。讨好他与激怒他,对他来说没有分毫区别。他顿了一顿,继续道:“我求他放过我,让他给我一个痛快。”
“他不允,我便自戕,可我没死成,阿修罗。”帝释天苦笑着闭上眼。“那时也是,如今也是。他也是,你也是。”
“这是我的报应,我认。”帝释天抬起手臂去颤抖着勾缠他的脖颈,阿修罗俯下身来。帝释天另一手握着他的手,扯开了自己的衣带。“我大约活不了多久了罢。”他说。
他的面色太苍白,白到有些透明。帝释天的声音和身体一同颤抖,他引着阿修罗粗糙的手指,抚过那依旧凝脂般的皮肤,像在抚摸一只病弱的濒死的天鹅。
“若有来世,愿你平安百岁,喜乐顺遂。”
“也愿你……再也不要遇见我。”
阿修罗心头钝钝地疼。他一阵火起,将他从那椅子上拎起来,而后按在榻上。狂风暴雨般的吻落下来,帝释天被按在那里,他颤抖着笑,一行清泪从眼角淌过鬓边。阿修罗听见自己心里在狂啸着喧嚣着,声声都是在问他,帝释天,你有没有哪怕一丁点地爱过我?
可是到了嘴边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。
这不过是他们这么久以来无数次肌肤相亲中的随便某一次。帝释天仰头望着寝殿高高的穹顶,他的指尖狠狠嵌进阿修罗的后背皮肤。被囚的是他,可是阿修罗比他更像一个困兽。从初见到今日的每一幕都在他脑海中闪回,他偶尔会想,倘若他没有去招惹阿修罗,他们会不会比如今过得快活?就像阿修罗也偶尔会想,倘若那个雪夜他没有见到帝释天,他们是否就不会走到今日这般境地?
他们在欲望中沉浮相拥。疼痛是好的,帝释天想。疼痛让我感受到我的生命。但阿修罗这一次很温和,就像他们的第一次那样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愧与怨从来都不能相抵,爱与恨也不能。阿修罗一边顶撞他,一边抚上他的脸颊。身下人的冰冷烫伤了他,那件事后帝释天从来话少,今日却不知为何说了格外多的话。
“等到我死了,阿修罗,你放我走好不……好?”他说这话的时候被狠狠顶了一记,话被生生顶断了一段。他的嗓音同从前一样好听,敲冰戛玉,也同从前一样说出凉薄的话语。
“等到来世……”
“不好。”阿修罗忽然开口回答。他气极反笑。“来世?”
“——今生的债尚且未还完,谈何来世?”
帝释天终于没有再回答他,他阖上眼睛。两个人沉默地、克制地喘息,在彼此的身体与灵魂里流连。帝释天听见锁链的声响,是他的脚腕连带着那囚锁他的细链都被握在阿修罗手里。他睁开眼看他,同往日一样的英俊锋锐的眉眼。他那样好,曾经那样温柔与炽热,他却招惹他、欺骗他、引诱他、激怒他,让他成为一个怪物。
他怎么能不恨我呢。帝释天在灭顶的欲望与快感中昏昏沉沉地想。
天色暗下来,帝释天安安静静地睡了过去。他闭着眼睛,没有看见阿修罗在他的榻前坐下去,又站起来。黑暗的殿中迟迟未点灯,借着外头的一丁点月色,那人在殿中徘徊者,彳亍着,他望着帝释天的样子,望了很久很久。长长的叹息与微蹙的眉隐在夜里,那双手最终攥紧了他脚上精巧的锁链,发力,而后那锁链在他掌中化为齑粉。
帝释天很久很久没有梦到过那个人了。
……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他被窗外头的鸟鸣声吵醒。为什么明明醒了,世界却仍是模糊的呢?窗外花草颜色艳丽,在他混沌的目光中洇作光怪陆离的一团。帝释天撑着身子坐起来,只觉得右腕一阵钻心疼痛。他倒抽一口气,手失了力气,整个人跌回了床铺。
他跌进一个温热的怀抱。
天魔从身后揽着他,冰冷的脊背贴着温热的胸膛。有两绺金色的长发垂到帝释天脸侧,天魔说,别乱动,你的手有伤。
或许是因为清晨,或许是旁的什么缘由,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温柔无比。温柔到有那么一瞬间,帝释天几乎忘记那手腕也是他亲手拧断的。
他剧烈地挣扎起来,身后的人则将他箍在怀中。
“你乖了这些日子,便是在策划这些?”他在他耳边徐徐道。“你又杀不了我,何苦呢。”
帝释天抿唇沉默不语。天魔在他身后轻轻啮咬他的脖颈皮肤,问道:“你是不是在想,等我玩腻了玩倦了,就会放过你?”
帝释天确确实实曾经这样想过。他的脸颊被他攥着侧过来,被迫与他对视。他已经在这深宫中太久太久,久到他已经失去了仇恨的目光。不论这个男人又说了多少混话对他做了多少混事——天魔也再难看到帝释天露出初见那日营帐中,含着不甘与仇恨的眼神了。
“那么你还要如何?”帝释天嗤笑一声。
“我并不要你如何,帝释天。”天魔回答。“你可以是任何样子,桀骜难驯的,又或者是前些日子里那样乖顺的。”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“我只要你永远恨我,永远记着我,永远在我掌中。”
帝释天也时常听到宫人们对天魔的评价。他人眼中的这位君王强大而果敢,一双铁腕将这个国家治理得稳稳当当,不休的战乱止于他手,他是天生的统治者。人们高呼君主的名字,对他顶礼膜拜,他看起来光芒无匹。可在自己面前他又偏执而阴鸷,像个不折不扣的疯子。
帝释天用没受伤的一只手撑着坐起来。
“做什么?”天魔在身后问他。
“穿衣服。”帝释天去榻前的架上寻他的衣服,平日里穿的那件却不在那儿。“我的衣服呢?”他冷冷淡淡问。
天魔把他按回了床前坐好,自己起身去桌上拿一件叠好的新衣,看样子是晨间他命宫人新送进来的。“手又不方便,我给你穿如何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