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是问句,却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。帝释天不去反驳,他心里太累太倦,任由对方摆弄自己。新衣服是纯白的衬里,衣襟上是淡紫色的纱制。帝释天平日里喜爱素净,但送来的衣服大多是锦绣华服,这件新衣却刚好雅致又不显张扬,十分衬他。天魔替他披上外衫,深蓝与紫色的披帛垂下来,帝释天穿着它站在温柔的光里,仿若神只。
天魔又拈起他鬓边一束发尾,这些日子里他的头发蓄长了些。先前是为了在发饰钗环中藏那短匕,如今他没能杀他,往后他大约也再无法将什么凶器藏在发中了。天魔将莲花坠子别在帝释天耳侧垂下的两绺长发上,推他到镜前看自己的样子。
帝释天抬眸看了一眼镜子。身后的人手指轻柔读过他的脸颊曲线,擦过唇上,鼻翼,最终停留在颈侧。天魔好整以暇地将那两束鬓发摆到他胸前,摆得过分妥帖,就像现在过分安静的帝释天。
两个人透过镜子对视。末了,天魔忽然开口问道:“认命么?”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沉默了良久的帝释天闻言回头,他抬起头望着这个男人,反问道:“命又是什么?”
“命途多舛,生不逢时。”天魔回答。“做我掌中之物,笼中之鸟。”
殿外宫道上,宫人朝臣来来往往,有一个人在那院子高高的围墙前停下脚步,朝那殿中深深望了一眼。心有灵犀似的,帝释天就忽然笑了三声,道了一句:“不认。”
……
秋天的雨,一下就寒凉三分。
再睁开眼时是又一个清晨。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落在梧桐叶上,这场雨大约是夜半才开始下的,昨夜中秋,他与阿修罗在亭中相会的时候夜色还尚好。殿中的窗户是关上的——不知是谁关的,帝释天也并不在意。
帝释天将紧闭的窗户打开,外头正对着的那片荷塘里,莲花也谢了大半。衰败的枝叶团聚在池塘中央还无人清理,秋雨就点点滴滴落进池塘里,荡起千万般涟漪。他望着那莲池呆了好一阵子,再回过神来,他已经走出了殿外。
伞也没撑,不是多大的雨。细密的雨丝落在他的发间,沾湿他的眼睫。他最终在那个凉亭中坐下来,昨夜,皎皎明月曾在此见证过一支独送给阿修罗的舞。帝释天记得每一个转身与他四目相对时,他眼里流转的波光。舞罢帝释天却只是妥贴地坐在他对面,将他空了的酒杯又添满,没头没尾地开口问,为什么,阿修罗,为什么喜欢我?
阿修罗就笑着饮尽杯中的酒,道一句,这世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。
帝释天望着他,待他抬眸与自己对视时,他忽而心头刺痛,慌张地移开了视线。满月清晖落在黑发间,帝释天曾觉得天魔与阿修罗很像很像,可此刻他又觉得,他们哪儿都不像的。他努力想要去捕捉那一瞬间的刺痛,能捕捉到的却只有更甚的疼痛。太疼了,于是他不再去追究,他闭上眼对自己说,利用他是你唯一的选择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阿修罗一杯一杯地饮,借着酒意,他看见帝释天就安安静静坐在他面前,可是他眨一眨眼,帝释天又好像不在那儿了。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,他只知道这是一段无果的姻缘。他本可以止步,让那个不该肖想的人慢慢在他心里被淡忘消弭,可阴错阳差他们最终还是走到了一起。他们没有明天可以期盼,除了一晌贪欢,他一无所有。
“阿修罗。”帝释天唤他。
“嗯。”他闷闷地答。
“阿修罗。”帝释天又唤了一声。
“我在。”阿修罗放下酒杯与他对视。
“阿修罗……”
“……”
阿修罗后来想,大约是那个秋天的风太冷了,他才会在帝释天第四次唤出他的名字的那一刻,不顾一切地将他拥进怀里。拥抱是在彼此取暖,可他们两个人都是冷的。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,那个想法将他自己都吓了一跳。
——倘若没有那人,是不是我们就可以不用再这样绝望?
他们在月下相拥了很久很久,直到远处的丝竹声渐渐弱下去。我该回去了,帝释天轻声道。阿修罗就目送着他一步一步走回寝殿,像鸟儿回到它的笼中。带着一点凉意的秋风卷起他们的衣角,帝释天的背影在风中显得格外单薄。阿修罗饮尽了杯中最后的酒,清淡的莲花香气从他怀抱中消散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远远地,在廊桥的拐角处,他看到帝释天停下脚步回头望他。离得太远,他已经看不清他的神情,他就那么回过头来,两个人隔着夜晚遥遥相望。而后帝释天转身向着夜色而去,漆黑最终吞噬了那抹纯白。他想要捕捉什么,但是黑夜太深,他没法抓住,就像是那个雪夜里落在他身上的月光。
……
帝释天坐在亭子外头淋雨。是。他想。这世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?就如阿修罗明知他与自己有缘无分,却仍旧选择了与自己纠缠。又如此刻他身后罩上来的一把纸伞,天魔站在那里,沉默地替他挡住了所有雨滴。
一国之主,下雨天却连个撑伞的宫人都不带。自己举着一把伞,却将它罩在他的金丝雀的头顶。
“你昨日告了病,今日便出来淋雨?”
帝释天一手抚上身旁的廊柱,淡淡开口道:“陛下是不信我真的生了病?”
那柄雨伞放低了些。天魔沉声道:“我信与不信,你都不愿来,不是么?”
“不能为陛下献舞是我没有福分。”帝释天说话轻轻柔柔,却带着刺儿。他推开那柄伞,又带了些讽刺地道一句:“秋雨寒凉,陛下淋坏了身子我可承担不起。”
他向来如此对他说话,拒人千里,夹枪带棒。国仇家恨在前,丧身失节在后,世间有许许多多事情无法调和。从最初开始天魔就选择了一个注定导向恨的因果,可他却在这场因果里沉沦而不自知。那双手没能被推开,伞仍然罩在帝释天头顶,固执地替他遮风挡雨,像天魔予他的许许多多于事无补的温柔。他怎么能那样贪心?想要他的爱,又想要他的自由,将那些可能亲手抹杀掉,又试图自顾自地对他好。
无法掌控的事物令天魔恼怒,恼怒万分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帝释天站起身来想要往回走,又被一把拉进那人怀里。昨夜的阿修罗也这般忽然拥抱他,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受到那兄弟二人一模一样的情绪失控。他挣扎了两下,天魔却抱得更紧,伞落在地上滚到脚边。
他一只手扣在帝释天腰际,另一只手扳过他的脸。拇指抚过略显苍白的唇,他说,不要拒绝我。
鬼使神差似的,帝释天竟然真的安分下来。他没有再试图挣脱他的禁锢,一双碧翠的眼睛一瞬不瞬直视着眼前的男人。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,他慕强,也爱那些天生的英雄。可在谈爱与不爱之前,他对这个人的恨都还算不清楚。
秋雨打湿两个人的衣裳。那是一个混杂着雨水的咸湿气息的吻,与以往的任何一个都不同。帝释天的手紧紧攥着面前人的衣料,他感受到侵略与撕咬,还有一点点在此之外的,一闪而过的茫然。
……
很久很久以后,到朝中变了天地,到他从一个牢笼走向了另一个,到他枕边的人从天魔变成了阿修罗,他都没有看清过自己与那两个人的心思。只不过时光匆匆,病态的偏执的一切,还有那曾经真实存在过的爱与欲望,都也早便随着那个人的死被掩埋了。
帝释天睁开眼睛,他仍然在一个怀抱中。他翻了个身,看到床前的架上挂着的仍然是那套绀紫的衣裳。有一瞬间他糊涂起来,想着自己是否还在两年以前。他想挣脱那个怀抱,身后的人却在睡梦中下意识地抱他更紧。
阿修罗的臂弯将他牢牢箍住,再不容许任何挣扎。一模一样的话语从身后吐露,阿修罗说,不要拒绝我。
阿修罗醒得早,但帝释天醒得比他还早。他睁开眼的时候,就见到帝释天沉默地靠在床前,正望着外头的阳光。
见他起来了,帝释天又转过身来望他。嘴唇翕动,却半晌都未能说出什么来。到最后,他只轻声唤了一句,阿修罗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有许多事情要问他。有关苏摩姐妹,有关那日郎中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,也有关他脚上被解开的锁链,但他一句也没有问。
阿修罗用指弯轻轻划过帝释天的眉眼,抚平他紧蹙的眉心。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,又像一对普普通通的爱人,他温声道:“去换上衣服吧,说好了今日带你去集市逛逛。”
他当然没有与他“说好”。他是他的禁脔,这日日夜夜哪见得到半点外头光景。可阿修罗的语气不似作假,见帝释天不动弹,他甚至催促他道:“怎么不去?”
像两年以前一样,帝释天只直视着他的眼睛,问他,为什么,阿修罗,为什么?
几日前郎中走前对阿修罗私下说的那句话又在他耳边响起。
——“再不外出,恐怕公子的身体会一天天衰弱下去。”
郎中不知这位看上去并非暴君的君王为何囚禁着一个人。他们看上去关系并不那么恶劣,可那位妃子脚上却缠着令人心悸的锁链。所有人都回避着这个话题,那或许是那位君王的逆鳞,但医者的本能还是让他将这句劝告说出了口。
帝释天等待着阿修罗的回答,而阿修罗沉默半晌,忽然又轻声笑开。他无可奈何,同两年前一样。
这世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。
最后的最后,他这样回答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……
宫外的集市热闹得很。他们换上普通贵族的衣装,穿梭在闹市中。帝释天刚刚踏出寝殿的时候有些生怯,外头的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睛。阿修罗站在他的侧面替他挡住刺眼的阳光,他捉住他下意识遮挡在眼前的手,牵住,温声对他说别急,先闭上眼,慢慢再睁开。
帝释天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外头的光线,可是阿修罗却没有放开他的手。集市上人声鼎沸,摊贩叫卖着自己的商品,帝释天感到恍若隔世。他偷偷抬眸去望身侧的阿修罗,他那么高大,能替他挡住所有刺眼的阳光,可他太高大,有时他将他唯一的一点点光也挡了个干净。
“看我做什么?”阿修罗转过头来与他对视。
帝释天摇摇头。“没什么。”
——你会逃走吗?
——难道你心中不是已经早有答案?
平民打扮的暗卫在墙角与屋顶隐去身影,通关的令牌握紧在掌心。确实早有答案,两个人都是。
漂亮的发饰,香喷喷的吃食,华而不实的小玩意儿,每个摊位都留下两个人的足迹。他们手牵着手就像一对寻常夫妻,却无人知晓那是一国之君与他囚于深宫中的禁脔。
帝释天很安静,过分地安静。他说他太久不走远路,有些走不动了,两个人便到一处街角茶肆歇息。小二端来茶水,帝释天便是在那时忽然开口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“阿修罗,你看。”他的手指向不远处街角的一处小吃摊子。“那儿有藕粉圆子。”
阿修罗顺着他的手指向去看,确是有这么一家摊贩的。
“儿时,我们那儿也有许多卖藕粉圆子的小摊。”他轻声道。“我很怀念它的味道。阿修罗,我走不动了,帮我买一份,好不好?”
“好。”
阿修罗朝着那小摊走去。他回过头去,帝释天还坐在那儿,朝他轻轻地笑。可等他付了钱再回过头来,那个座位上就已经空空如也。
这样的结局他再清楚不过。他当然知道帝释天会想着逃跑,他支开他的方式也如此简单。他缓缓阖目,指尖在桌上敲了三声,几名藏在行人中的手下便依计行动起来。
桌上的藕粉圆子冷了,糊成一团。阿修罗就沉默地坐在那里等待,直到半晌以后,几名平民打扮的暗卫将帝释天架了回来。他看上去比来时更加苍白了,身上还有因挣扎留下的伤痕。
阿修罗同两年前得知帝释天背叛他的那天一样愤怒,可他什么话到了嘴边都说不出。帝释天在他面前一声一声地咳着,阿修罗居高临下地看他,捏着他的下颚将他的脸抬起来。
“我知晓你防着我,今日我必定逃不掉的。”帝释天直视着他的眼睛,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,又啐了一口血来。
“我只是想让你知道,我从未放弃过离开你的念头,无时无刻。”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……
阿修罗猛然恍过来神。他正站在小摊前端着一碗藕粉圆子,他回过头去望不远处的茶肆,帝释天仍然安静地坐在那里,遥遥朝着他望过来。恍然之间是他跪伏在他面前,一字一顿地对他说我从未放弃过离开你的念头。阿修罗心头一阵刺痛,他木然地走回茶摊,将那碗甜品搁在帝释天面前。
帝释天没有走。
刚才那些竟然只是他的臆想。可是那句话又像一根刺扎在他胸口,帝释天一口一口地吃着那碗藕粉圆子,他笑了又笑,问道:“怎么了?”
阿修罗沉默地摇了摇头。
帝释天的面色有些苍白,在阳光下透出一点不真实的光晕,像是即刻便要乘风而去一般。好甜,是儿时的味道。他说。阿修罗也在午后的太阳下轻轻地笑。在某个瞬间两个人同时想,这样也好,就这样就好,就这样,再也不要有未知的明天。
吃完了藕粉圆子,帝释天也休息够了,他看了看天色,道了一句,我们回去罢。于是两个人便动身往回走去。午后的阳光落在两个人身上,他们并肩而行,像是一对真正的璧人。阿修罗的暗卫仍然在暗处时刻准备着捉回逃走的人,而通关的令牌仍然攥在帝释天的掌心。
一切都没有发生,一切都可能发生。
朱红的宫墙近在眼前。他们站在巍峨气派的宫门口,阿修罗开口问帝释天:“明日还要出来吗?”
帝释天轻声笑道:“那明日我还要吃藕粉圆子。”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宫门在两个人身后缓缓阖上。帝释天抬头,越过高高的宫墙往外头望。恍惚间是那个人在他身后问他,认命么?
——命又是什么?
——命途多舛,生不逢时。做我掌中之物,笼中之鸟。
帝释天又笑。
“不认。”他忽然开口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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