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孟辞知晓自己是在潭水中,呼吸不得,动弹不能,却如游鱼自若非常,眼前黑漆漆一片,他闭眸静心,便见一段过往涌入神思。
他先忆起的,是枯林寒夜,血雨纷飞,那是一场夺命的追杀,杀的是他这罪大恶极的人。人至穷途末路,命悬一线,本无半分生机,可荆棘间,一鬓发微白的瘦弱之人杀将出来,如饿狼护崽,拼尽全力携他突出重围。
那人,正是他这一世唯一的恩人,将他视如己出的养父。
大雨不休,杀机不止,在山谷树荫下,他养父身受重创,血已流尽,人已无力。
他跪在石下抱着自己养父,生平头一次,隐隐知晓情义滋味,但仍是飘忽难入心头。人都说他冷血无情,六亲不认,只有他这年逾半百的养父待他不同。
他养父弥留之际,抓着他衣袖说:“我今生无怨无求,临死之前,只有一憾未了……爹爹养你至今,视如己出,而我有一亲生儿子,生死不明……只盼,你能寻得他,无论生死……若苍天无眼,他尸骨寒凉,便请你,把爹爹与他……葬至……一处……”
养父闭眼时,他不曾落泪,许是真的无情无义吧,见至亲之人为他而死,也未有何动容,只随意抛下养父尸首,还将其手足砍下,用以伪造痕迹,迷惑追杀他的仇敌。
将养父与其亲生儿子同葬的嘱托,他是当时就违背了的,至于养父的亲生儿子,则在两年后,与他不期而遇了。
他遇见那十三岁的孩子时,已知其身份,更知他养父不凡的来历。原来他养父正是握有绝世武学“流风回雪”的避世名侠,此事流传以后,正邪各派,争先恐后欲夺此绝学,而他所在的杀手组织——十二楼,也寻得了蛛丝马迹。
他师父派他去刺杀一个孩童时,他不曾犹豫,甚至觉得高兴。送那孩子去死,让他父子二人团聚,岂不是美事一桩?
于是他奔袭百里,在荒野废楼,刀起头落,面无表情地杀了他养父的亲生儿子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苏孟辞看着漆黑破败的小楼里,自己冷冷傲立,伤得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血流满地,无处躲藏。
他残忍非常,当真是无一丝怜悯,那孩子抬眸时,意识已见不清,却强撑着身子站起来,死死盯着他,眼中有诧异,有悲愤,竟还有一丝,难以言说的凄楚可怜。
而他漠然抬手,挥刀而出,冷声说道:“软弱无力,留之无用,砍你废手一只,聊做祭奠。”
剑出之时,苏孟辞眼前立见清明,水波尽退,只听刀剑铮鸣,雨势滔滔,竟似身临其境。
苏孟辞猛地一惊,何止身临其境,握刀的分明就是他!酆都大帝所言“刀下救人”,原是此意。
苏孟辞虽已魂返肉身,又得药丹相助,身负绝世武功,可他刀出凌厉,欲收攻势,已然迟了。
霎时血溅而出,他眼睁睁看着一截断臂斜飞而出,面前的孩子痛吟一声,支撑不住,昏迷倒下。
苏孟辞丢下染血兵器,倾身半跪,抬手去接,那少年便如风中残叶,落入他怀中。
他低头一看,只见少年左侧小臂整个断去,他那梅骨刀留下的切口格外诡异,形状错乱,不仅看着心惊胆战,更能教伤者痛不欲生。
顷刻间,血已污了两人衣襟,还在汩汩地流,苏孟辞抬头时,看到他那截断臂落在地上,阴阳镜竟也在一旁,镜里幽光映着断臂上一个乌金手环,苏孟辞下意识动了动手腕,他手上,也有一个相同的镯子,这是他养父赠予的。
怀里的人越来越沉,苏孟辞惊慌失措,不知如何是好,低头时,只见枕在他臂上的少年脸色苍白,血污覆在青丝上,他颤着手拿袖子替他擦一擦眼,污秽一去,便见这十三岁的少年肤白胜雪,剑眉傲气凌霜,五官如玉雕琢,煞是好看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却无暇为此分神,因为这人身子愈来愈凉,不多时,就要没命了。
苏孟辞跪在地上,撕下自己衣袖,刚把他左臂包好,血就潮涌般浸湿了布帛。
这可怎么办?他心急如焚,在血污里仓惶无助,猛然想起阴阳镜,扑过去捡时,却发现那截断臂不见了。
苏孟辞没工夫细想,他握着镜子去看,却只照到自己满是血迹的脸。
夜雨从破败的房顶洒入,苏孟辞冷得一颤,解开自己衣带,脱下外衣将这孩子包住,装好阴阳镜,狼狈跪起,略显吃力地将人抱了起来。
他茫然四顾,见满地都是尸首,装束皆是碧色,再看他们衣上云水纹,便知这群人,皆来自屈居十二楼之下的杀手组织——水茫茫。
水茫茫的这群杀手,是先他一步来杀这少年的,他赶来时,自然先出刀取了他们性命,那时这孩子已是重伤,绝望之时遇见了他,怕是有那么一瞬,以为这个男人是来救他的吧。
这小楼立于荒山,极为破败,水茫茫的人必在外围设伏,时候一到,若先攻之人未有传信,伏兵必会攻上来,且不说之后,其他帮派联盟是否会闻讯而来,只水茫茫这一批势力,他一人也抵挡不得,此处,决计是待不下去了,更何况怀里这少年失血昏迷,再不加以医治,伤口感染,怕是要命丧此处。
外面雷电轰鸣,大雨滂沱,苏孟辞脱去外袍后,只剩一件暗色薄衣,夜风一吹,冷得他牙关打颤。他抬眸看一眼楼外狂风催古树,自知风雨萧条中,当比此地更凄寒数倍。
他背好梅骨刀,又扯扯自己衣袍,好在怀里少年身子骨未长开,他那玄衣姑且能将人包住。
他抱着人下了楼,深吸一口气冲入雨中,长靴陷在泥污里,寒风如刃,顷刻刮得他手指僵劲,浑身刺痛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拉紧衣领为怀中孩子遮雨,那小小的如玉面容渐现痛楚,几滴凉雨落下,在他唇畔污一片血色。
苏孟辞只觉他身子越来越烫,再不敢耽搁,在暴雨中抱紧他全力奔走,山路难行,多有碎石泥污,他好几次被绊倒在地,锐石生生扎到膝盖里,他一低头便见怀里少年身上衣袍满是血污,人也惨白非常,便更是焦急,顾不上自己伤痛,摸爬滚打在深山里找出路。
夜色浓重,大雨更遮人耳目,他抱着这少年摔在泥坡,手臂砸在石上,一阵剧痛,再也抱不住怀里的人,那裹在衣袍里的孩子就这样跌出去,滚得满脸泥污。
苏孟辞挣扎着爬过去,把他抱起来时,一摸他额头,烫得吓人。他慌张把人抱在怀里,紧紧护着,在雨里抹了把脸,同谁立誓一般说道:“你放心,你放心……我死了,也绝不教你死……”
他跪坐在地上,让这昏迷不醒的孩子枕在他膝上,取下背上梅骨刀,抬手在腕上狠心一割,霎时血涌而出,他疼得眼里冒出泪来,低头握着手腕浑身颤抖。怀里的人落入他模糊的视线,他不由想,手腕这点伤痛,若是旁人给他,他怕是要记恨一辈子,这个被他砍下手臂的孩子,所受的痛楚,比死还不如,将来必是要对他恨之入骨的。
他撑起身子,抱紧这孩子,抬手立着手腕,血滴在那干裂的薄唇上,一滴滴弥足珍贵。血像网一样流了他一手臂,被雨水淋淡,浪费了许多。苏孟辞强忍着头晕又喂了他一些血,然后撕几条布将自己手腕包住,咬破嘴唇让自己保持清醒。
他对这孩子,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,可他每想探寻,心口就是一阵剧痛,好像有股汹涌浪潮,阻他探寻己心。
他手腕剧痛,再艰难抱那孩子起身时,衣袍下,血污中的那只小手,极轻微地动了动。
纵是苏孟辞当初境遇最凄惨时,也绝不及此时半分。
他抱着个将死的孩子,在雨里寻一条生路,整个人已熬得神志不清,只记得抱紧怀里的人,只一遍遍喃喃自语。
你不能死,绝不能死……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不知过了多久,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,他噗通倒在地上,眼前却是宽阔大路,远远的,有阵暴雨也盖不住的车队声响,他一抬头,就看灯烛点点,似夜色里一笔游龙,沿山道缓缓行来。
苏孟辞立时便清醒了,心里燃起了一丝生机。
那车队十分工整,看着颇有气势,不知是一方富商,还是王公贵族,总之这列车队,救下一个孩子,一定不足挂齿。
车队行至近处那片刻功夫,苏孟辞已权宜得当,他将怀里的孩子放下,解开自己裹在他身上的衣袍,就这样将昏迷不醒,满身血污,辨不出原貌的他丢到路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