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孟辞当然信任夜南风,却不能做到只信任夜南风,因为这人的性命,远比他自己以为的还要重要,可这一点只有苏孟辞清楚,他不可能告诉师弟——为了你,有数万人命悬一线。
哪怕那十万、百万,甚至千万,对夜南风来说都只是数字,可只是他一个人,就足以让夜南风做出选择了。
这才是他不能只信任师弟一人的原因。
他知道师弟急着解蛊,换成谁都不想这种任人宰割的日子再多一天,可他又不得不尽力争取时间。
即便他吹足了枕边风,霄机的完成依旧要比预期提前一天,不过最后一盏霄机放飞也要时间,哪怕机心不费功夫,也能有霄机就位的一日、半日空档给他们准备。
但他倒不吝啬把时间的紧迫一五一十告诉北胤,即使有一瞬想到了那人要为此夜以继日的辛劳,他也没有松口吐出一丝迁就,以致北胤都面露为难,好几次想问他什么,却心有顾虑地憋了回去。
霄机完工前一日的夜里,他与北胤会了最后一次面,确认了最后期限,又核定了诸项时宜,即便此时算是他有托于人,可他作风仍与从前统领十二楼一般,言辞不留情面,也没有功夫体贴他人难处,以致只需要替他传信的北胤都觉得重压当头。
“明日一早夜南风会去见萧夙,我还要回去和他嘱咐一遍。”
北胤听了眉头轻锁,在他要走时,忍不住开口:“夜副楼主,若你只是想要日月无光助力,无论是多大的忙,要花多少代价,七坛主都不会犹豫的,所以其实不必……”
“不必什么?”
北胤拧着脸,一咬牙道:“不必拿别的东西骗他。”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先是一怔,却又陡然明白了北胤的意思,更明白了自己在旁人看来有多么的反复无常、毫无良心,单单和戚无别,就时冷时热、若即若离了多久。
在旁人看来,哪里有真心?
毕竟他自己也分不清辩不明,自己也总受水深火热的煎熬,无论从前、当下有过什么滋味,动过什么感情,日后都像流水一样远淡,芽一冒就冻死砍断,心上必须寸草不生。
对着北胤恳切的劝慰,他不由抚了抚胸口,却好像雾里看花一样朦胧,隔靴搔痒一样难受。
可又分明不是心如铁石,遍地焦土了,分明有什么生意盎然钻来探去,稍一松懈就要怒发而出。
他兀自埋头笑了笑,北胤紧张极了,他却抬头说:“我没有骗他,不是利用他。”
北胤松了口气,既为方才的冒失有些歉疚,又庆幸自己问了个清楚。
“这话你也转告他吧。”
即便不是什么甜言蜜语、海誓山盟,戚无别也一定想听。
他已转身轻功而起,北胤却在他身后说:“夜副楼主,这话只是我自己想说,七坛主他从未疑你!”
跃上高墙时他回头看了一眼,代替言语说了声“我知道”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第二天一早,他利索出门,却刚一抬眼便眉头紧锁,满心不安。
只见天幕灰茫,好像罩满浓云一般,阴风惨惨,枯草败絮飞得纸钱一般,目之所见放在鬼节倒十分应景,可放在此时,就是满眼凶兆。
别说是略通神鬼之术的他了,即便是普通人,看到这样景色也觉得阴凄可怖,不合常理。
可与这天色截然不同的是,夜南风一出门便满面春风,甚至对外头的异状毫无所察,只急不可耐要去找萧夙履约。
“师兄在这里等我便好,我去去就回。”
他也确实不能陪夜南风同去,免得生了变故不能及时与外接应,但他忧心忡忡仍写在了脸上,以致夜南风忍不住窝在原地与他厮磨,“师兄这样紧张我,我既高兴,又心疼。”
他把夜南风的手一抓,盯紧这人的眼认真嘱咐,“那就把我说过的话都记好了,也不许忘了你自己答应过什么。”
“好。”夜南风笑着答应,“我一定完好无损地回来。”
“你说了不算,给我定个时刻,你准时回来我才放心。”
“那就半个时辰吧。这里不如十二楼,实在没什么牵念,我已经让明思终备好车马,等我解了蛊回来,我们就启程去江南。”
虽然夜南风胸有成竹,更没有一丝轻贱自己性命的意思,可他看着师弟的背影远去时,莫名一阵惶然,眼皮也急跳起来,还未等他回神琢磨清是哪边眼皮在跳,他便看到一黑一白两道半透明的影子,纠缠得像太极图一般在南边忽隐忽现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他立时确信,自己满眼凄凄惶恐,并非心神不宁、疑神疑鬼所致。
他于是跟着那明暗、大小不住变幻的缠影过去,鬼影穿墙而过,他便翻墙而出,一套动作行云流水,步履轻盈静谧地到了水岸南侧一株枯柳下,一靠近便觉阴气森森,无论是何故所致,多亏了这浓重阴气,他渐渐看清了黑白无常的身影。
二鬼模样还是从前那般狰狞可怖,以他这样的熟人看来,本该有些他乡遇故知的亲切,可在这样的日子里老友相见,却教他有种不好的预感。
他挎着一把寻常铁刀上前颔了颔首,正巧瞥见二鬼手中攥了数不清的镣铐缚具,“二位老兄是有事叮嘱,还是特来公干?”
白无常顶着一张消瘦苍白的脸,鲜红长舌像被风吹起一样荡了荡,“本为公干,顺便与你说道几句。”
“今日虽有阴云,但仍是白日,即便是公干,又何必来得这样早?”
黑无常不知何时飘到了他身侧,哼哼道:“你不知今日为何浓云密布阴气森森吗?”说着抬手一指,他竟有一瞬恍然如梦般看见一片鬼影乌泱泱拂草而过,“这是五道将军出行,牛头马面也在其中,这样大阵仗,你也只在酆都见过了。”
那一幕转瞬便再看不见了,他却惴惴不安。
黑无常盯着他挤眉弄眼,对他心里担忧了如指掌,等他脸色变了几次,才宽慰道:“只是预备好,但没说一定会死人,就算会死人,又没说一定会死很多人,更没说死的会是谁。”
即便是这样对症下药的安慰,依旧没让他宽心多少,这一番只是让他明白了,夜南风和今日的许多人,都一样凶多吉少。
还不等他说什么,白无常就不留情面地雪上加霜道:“若萧夙真的得手,那这些血债也有夜南风一半功劳了,他二人到酆都去审一审,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。”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“怎么不早说?何况夜南风只是被人威胁利用,因果报应怎么能落在他头上?”
“早说又如何?你有什么好方法不成?”
黑无常补充道:“再说你师弟无不无辜,可不是你一人说了算的,后头还有好些事,尚不是盖棺定论的时候,天机不可泄露,总之,你还有得辛苦呢。”
他小小一个凡人,与在幽冥一样职微言轻的鬼吏争辩,又左右得了什么呢?何况黑白无常不必杞人忧天,既然有所提醒,便一定有背后的缘由。
只是如今难办了许多,有蛊虫在,保夜南风一人的命本就不易,何况还要保下十万非亲非故又不听话的人了。
黑白无常拉着长脸看他,异口同声提醒道:“我二鬼今日是累活还是闲死,可就看你了。”
他不好妄言狂语,只说:“我尽力吧。”
黑白无常点头,他跟着眼前一花,再回过神来,黑白无常已不见踪影,只有地上还残留一点青烟。
方才那番话中,最教他担心的,是夜南风在这件事上所起的作用,或许和他想的截然不同。
想到这里,他有些不放心夜南风一个人和萧夙交涉,可又怕自己贸然闯去会添乱误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