闲云观在城外山上,不是什么大观,但因多年前出过一位国师,香火还算旺盛。又因闲云观内种着十几棵百年桃树,春日时粉云霞蔚,甚为娇美,故又称桃花观。桃花主姻缘,时日久了,闲云观又成了痴男怨女祈求姻缘的福地。
帕洛斯动用法术挪到闲云观桃树上时,观里正送走最后一批香客。桃花树上又新添了许多红绸。晚间山风吹过,红绸飞舞,花瓣飘落满地,凄艳迷离。
若是有多愁善感的文人在此,怕又能敷演出许多借花伤己的诗文。帕洛斯没这个造诣,瞥了眼树下尚无人来,便随手摘了颗只有小指粗的青桃啃了起来。这个时节的桃子还未长成,又酸又涩,难吃地倒牙。帕洛斯却像感觉不到似的,小口小口啃着,橙金眸子一错不错地盯着树下。
不多时,树下便有了动静。走来的是个身着道袍的青年,手上拿着把扫帚。他已将这片桃林打扫大半,脸上一层薄汗,后背也微微湿透。到了此处,他并未停歇,再次挥起扫帚扫起花瓣。
帕洛斯便这么看着,等青年将这最后一处打扫干净,才掷下一枝桃花到他脚边。青年抬头望来,帕洛斯唇角微翘:“多日不见,先天道体的道长身体可大好了?”
青年颔首:“已经痊愈,多谢。”言简意赅,语气间还带着些许赶客的疏离。
帕洛斯早习惯了他的态度,只挑了挑眉,玩笑道:“这便是对待救命恩人的方式?”
青年面上显出迟疑,缓缓向他行了一个道家礼:“救命之恩,无以为报,但若你也想要云烟镜,恕我不能答应。”
帕洛斯“哎”了一声:“难不成世间精怪,个个都把你闲云观那面破镜子当宝贝吗?”
格瑞沉默片刻,倒是不曾虚言,坦诚道:“除此之外,我想不到你耗损修为救我的理由。”
原来这云烟镜乃是上古神器昆仑镜碎片所化,人鬼精怪正照镜面,镜中便会出现过往劫怨。这时只需在镜前供起特制香烛,劫怨便统统烟消云散,不会再有孽债缠身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此镜能力太过可怖,若放任人鬼在镜前祭拜,那为祸一方的恶人便能世世大富大贵,杀人如麻的妖鬼也能渡劫成仙,天道崩坏,赏罚不分。因而初代闲云观观主在得到这面镜子后,立刻将其封印起来,深藏闲云观中。
格瑞自觉与帕洛斯不过点头之交,若不是对云烟镜有所图谋,对方实在不必折损灵力救他。
帕洛斯歪头叹气,似乎很是失望:“如此说来,你不打算报答我了?”
格瑞俯身致歉,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和软,态度却依旧坚持:“我命中二十四岁必有一劫,你从凶兽口中将我魂魄抢回,再造之恩没齿难忘。除云烟境外,此身任你驱使。”
帕洛斯没有说话,定定看着他,眸中暗色渐深。
一时间,桃花林中只剩下晚风吹过的声音。
不知过了多久,格瑞耳边响起一声浅笑:“这可是你说的。”
霎时,他被铺天盖地的桃花花瓣淹没。
迷离的香气萦绕周身,花瓣上下翩飞,纷纷扬扬遮蔽了眼前一切景象。一片花瓣倏地贴上他的眼睑,他不自觉闭上眼睛,再睁开,眼前仍旧是道观山头的桃花林,只是天色完全暗了下来,那桃花林也不复昔日茂盛,稀稀拉拉像才栽种不久。他身上也不是青纱披罩的道袍,而是换了身溅满血迹的明光铠甲,手上那一把扫帚也换了,变成一柄滴血的银枪。
这身打扮,是百年前五军营将领的装束。看铠甲上花纹的繁复程度,此人很可能是从三品的云麾将军。
格瑞不易察觉地握紧银枪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出身靖国公府。胡戎入主中原末年,天下大乱,初代靖国公跟随本朝太祖征战四方,最后得封靖国公,世袭罔替。
靖国公有位兄长,骁勇善战,在太祖与胡戎的最后决战中发动奇袭,攻破城门,奠定胜局。只可惜这位兄长年寿不永,二十三岁便暴病而亡。他去世时,官职正好是云麾将军。
格瑞投身道门,名义上的缘由便是替这位先祖祈福,对其生平自然熟悉。因而,他一看见这身装束,就想起了那位先祖。
他抬眼望去,桃花林后并没有熟悉的道观,空荡荡的一片,空气中漾着层湖水般的波纹。格瑞心中微动,举起银枪向空中一挑,水纹如同帘幕般被挑开,露出金红罗帐的一角。
桃花香气在风中打着旋,招招摇摇地向罗帐内飘去,似在邀请他进入。
他跟着花香迈开脚步,进入水纹后的刹那,隐忍的哭泣与欢快的婚乐一齐冲他涌来。
“哭什么,这是大哥大喜的日子!”
“二哥,大哥才二十三岁啊!你说,这法子万一让大哥走后也不得安宁……”
一对兄妹的对话很快被更大的嘈杂声淹没,紧接着是吹吹打打的吵闹喜乐。格瑞脑中嗡嗡作响,恍惚间,他身上的铠甲又变成了玄衣朱边的婚服。
他似乎行走在走廊上,头簪红花的婢女接替为他引路,很快便到了婚房前。
“郎君来喽——”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脆脆的童音自婚房内响起,吱呀一声,房门被打开,从屋内跑出一对粉雕玉琢的金童玉女。他们仰头看着格瑞,伸出手,眼睛亮亮的:“祝郎君与娘子百年好合!”
他向婚房内看去,新娘身着朱衣玄边的婚服,头戴绣有鸳鸯的红盖头,安静坐在床沿。他们离得不算远,他能清晰看到新娘身躯不自然的僵硬,没有一点呼吸的起伏,仿佛一具陈列待售的木偶。
“祝郎君与娘子百年好合!”
观察的片刻,金童玉女又重复了一遍吉祥话。
格瑞回过神,明明不知道前因后果,他却似乎早将所有流程深谙于心,从袖中拿出两个红包递了过去。两个孩子欢呼起来,说着吉祥话,嘻嘻哈哈地跑出了婚房。
乐声人声随着两个孩子远去,四周渐渐安静下来,一时间,只剩红烛燃烧的哔剥声。
他抬步向内,大红婚床上,新娘诡异的关节弯曲消失了,变得仿似活人一般,胸口微微起伏呼吸。
“帕洛斯?你想让我做什么?”
格瑞自幼习道,自然能看出眼前一切都是幻觉。但正如他之前所说,此身任由驱使。既然帕洛斯想让他进入幻境,他便听之任之。只不过,婚姻乃人生大事,无缘无故他去掀新娘的盖头,稍有不慎便会毁了对方终身,即使明知身处幻境,他也不愿。
因而他伸出手想掀开盖头,犹豫片刻,还是把手放下,坐在了新娘旁边。床榻因为增加了一个人的重量传来更深的凹陷感,盖头下传来声轻笑,凉而淡薄,有些讥讽的意味。
新娘苍白的手掌从宽大衣袖下伸出,搭在他放在床边的手背上,冰凉的手指微微用力捉住他的手,一齐掀开了那方鸳鸯戏水的盖头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盖头下新娘的肌肤如新雪般丰盈,冰冷滑腻,仿似上好的牛乳。只是,这样一张洁净白腻的脸上,除了眼窝所在的位置向下凹陷,鼻梁部分向上挺翘,就再也没有五官的痕迹,仿佛一块粗经雕琢的白玉。
没有五官的新娘转头向他“看”来,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两个琉璃酒盏:“夫君,如此良辰美景,你我共饮这杯合卺酒吧。”
晶莹剔透的酒盏内,殷红如血的酒液微微荡漾,倒映出摇曳的烛光。清淡的酒香自杯中传来,是帕洛斯出现时周身萦绕的那股桃花香气。格瑞吐出口气,接过酒杯一饮而尽。
新娘静静地等他喝完,将杯中酒倒在了掌心。光洁的掌心仿佛有一口看不见的井,将鲜红的酒水全都吸收进去。不一会儿,新娘素白的皮肤上显出活人般的红润血色。
新娘在渐渐活过来。